对峙

    大军回城,连宴三天。

    第三日的晚宴定在北边的玉英别院,请的是比前两日更低一级的武官们。

    别人参加完自己的那场功臣宴就完成任务了,但鱼珍珍作为吉祥物,场场宴会都得露面。

    接连喝了三天酒,鱼珍珍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感觉人生正如这酒水酸涩上头。

    好在今日宴请的武官们官阶普遍不高,言谈之中更加恭敬,既没有咄咄逼人闹事的,也没有曲里歪拐的要赏赐的,大家规规矩矩的喝酒吃肉。

    如此一来,倒是比前几天更舒心。

    宴会气氛逐渐热烈,敬酒者众多,她来者不拒便有些不胜酒力。

    寻了个时机,鱼珍珍带着小吉祥偷溜出来。

    行至蜿蜒走廊,望见石凳便坐下歇息片刻。

    她双手后撑,脸微扬,任由凉风的风拂过微红的脸颊,十分惬意。

    望望远处的灯火星光,再望望近处的葱郁的花木,只觉得心情疏阔起来。

    虽然说现在的形势依旧很严峻,但她并不像刚来时那么慌张了。

    权臣,将军,世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就算是狗咬狗,也得撕扯一阵。

    她作为一个没啥实权,喜欢哭闹的疯癫的少女,不会无端惹人猜忌。

    自己蛰伏着坐山观虎斗,能苟一天是一天。

    自顾自吹了会凉风,红晕晕的面颊终于褪了些颜色。

    她的小臂撑住石凳,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

    玉英别院春深,花影重重,遇见赵滔却有些意外。

    今日宴请的武将等级并不高。像赵滔这个等级的功臣早在明庆殿已经宴请过了。

    不知他今夜怎么会出现。

    鱼珍珍皱眉想了一会,的确不记得今日的会客名单上有赵滔这个人。

    就算有他,那他此刻也不该出现在出现。

    作为一个一呼百应的年轻将军,理应众星拱月一般在殿中畅饮。

    见他顺着花道走来,鱼珍珍有心避让可此路并无岔路,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得站起来客套问好:“赵将军,好巧,你今日怎会来玉英别院?”

    赵滔露出一张冷硬的俊脸,一根青色发带将乌发高束头顶,显得利落规整。

    脱去战甲穿上锦袍,周身气场柔和不少,鱼珍珍此时倒是能从身边人身上寻摸到传闻中的几分风流影子。

    赵滔双手合抱行了一个简礼,淡淡道:“今日小宴上有不少军中同袍,曾说好待凯旋之日一起喝酒,故应邀入宴。”

    他说完看向鱼珍珍,语气淡淡的:“陛下何必如此生疏,依旧唤我太傅即可。”

    唤将军是君与臣,唤太傅是师与生。

    称谓不同,关系也不同。

    这便是语言的微妙之处了。

    鱼珍珍有些迟疑,虽说赵滔的确是原主的太傅,但数年前,这位赵太傅不是坚决要辞任才跑到小柴关的嘛!

    近几日,她虽与赵滔在数个场合中频繁相见,并未打过直接的交道。

    今日倒算是第一场交锋了,一时有些拿不准应当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位响当当的赵将军。

    片刻后,鱼珍珍笑道:“几年未见,太傅在小柴关屡立奇功。每回战报传来,众人皆是又振奋又激动,寡人心中对太傅的敬仰更甚。如此说来,大将军的名号倒是更配太傅了。”

    赵滔嘴角微扬,客套道:“臣倒是觉得,与陛下仿佛昨日刚见,依旧十分亲切。”

    他虽是这般说的,但周身气场冷漠疏离:“小柴关的功劳是众将士共同的功劳,臣不敢独居此功,倒是这太傅的称谓更得我心。”

    人生的高光时刻能有多少,在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赵太傅居然并不想要别人称他为将军。

    不知是真不喜欢还是刻意避风头。

    此时鱼珍珍自然不会惹他不快,从善如流,客套应酬:“太傅不必自谦,众将士的功勋自有评判,太傅在小柴关一战中居功甚伟,也是不容忽视的。”

    赵滔闻言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好像不置可否。

    此时已经大黑,莒翠王宫各处升起点点荧光,犹如盏盏月轮。

    是宫灯亮了。

    他从容的走了两步,一只手背在身后,停在一丛青翠花木前,淡淡说道:“要是没有陛下的信任与朝中诸臣的配合,这一战是胜是败也难说,说到底全仰仗于陛下的信任。”

    略一停顿,像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鱼珍珍:“今日相见,倒觉得陛下变化许多,真得刮目相看了。”

    哼,变化当然大,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原主糟蹋过的身体调养好好吗!

    鱼珍珍只当他是在夸奖,兀自得意。

    但人还是得谦虚一些,她不能显得太骄傲,立刻商业互吹道:“太傅的风华也更胜往日。”

    闻言,赵太傅眼睛微挑,斜斜瞥了她一眼,缓缓道:“倘若宫外遇见,臣恐怕都不敢相认了。”

    若是旁人说一句,鱼珍珍会当是夸奖。但赵太傅这平平淡淡的语气可不像是在夸她的意思。

    鱼珍珍有些莫名,一抬头,正对上赵滔那双影沉沉的眸子。

    妈呀!鱼珍珍心里一沉。

    这是一种什么眼神!

    此刻,那双漂亮眸子不再恭谨的垂下,眼神越发放肆。

    他边说边低头,眼睛微眯,灯下映着细碎的光,锐利异常,鱼珍珍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可以说,之前多么恭谨,现在就有多么嚣张。

    果然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位赵太傅可不像传闻中那样端方朗朗。

    鱼珍珍面色不变,心底却骂道,不是说这个人最是恭谨,最是可靠吗?就该让老头子们看看他现在这幅样子。

    她一时有些摸不准这位太傅的路子。

    他离得很近,身影完全罩住了她,给她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鱼珍珍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但这赵滔十分不长眼,见她后退,自己便向前,步步逼紧。

    这架势,活像是要霸凌她!

    鱼珍珍莫名心慌,但突然想到自己是女帝,怕什么!

    这里是皇家园林,就算赵将军真的想做点什么,他也不敢在此处行凶。

    侧头看见不远处垂首等待的侍女们,心中大定,鱼珍珍止住后退的脚步,一步不让。

    赵滔也随之止步。

    但这赵滔今晚是什么意思?她脑中心思疯狂旋转。

    这位赵将军身份实在特殊,不仅得了先帝的青眼,还在莒翠王宫长住过又大原主几岁,约摸有几分兄长的拳拳之心。

    而后更是被指为女帝太傅,虽说只做过几个月但也算她的师傅。

    熟人之间私底下可能更自在些。

    既然他既是师傅又是兄长,大约和钱孙李三位太傅一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吧。

    难道是乍一见到皇帝又燃起了熊熊的说教欲,忍不住想敲打一下,让她不要像以前一样骄横跋扈?

    鱼珍珍自觉明白了什么,顿了顿,义正言辞道:“太傅说笑了,寡人与太傅宫外怎能相遇呢?寡人知道,自己幼时不知轻重,做事的确放肆了些,时常有荒唐之举。”

    “这些年年岁渐长,回想年幼的种种举止,着实悔恨。”

    “太傅们说的十分在理,时光宝贵,岂能浪费斗鸡赌钱等种种浪荡事儿上。”

    “这些年经由众人悉心的教导,寡人已然明白了女帝肩上的重担,不敢再任性妄为了。

    “爬墙溜出宫这般事,着实荒唐!身为一国之君,肩上担着黎民江山,怎么能如此不知轻重。”

    虽说一开始剖析自己还有点卡顿,但说着说着,话越来越顺溜。

    说到激昂处她拍拍胸脯,向前一步郑重道:“太傅,你在外多年可能不太清楚,我与先前并不相同了,日后更会向母亲学习,自克自察,日日三省吾身!”

    这一番慷慨陈词说的十分得体,既有对往日的反省又有对未来的畅想,兼具情理。

    她暗暗得意,若是让三位太傅和几位国公听见,一定会感动的热泪盈眶,齐呼祖先护佑。

    闻言,赵滔盯着她正经的小脸,神色晦暗不明。

    鱼珍珍任由他打量,神情端正又肃穆,一派改邪归正的诚挚模样。

    恰此时,一股凉风徐徐而来,轻轻吹动了花木枝叶,吹起鱼珍珍垂下的几缕发丝,吹的赵滔衣袍飒飒。

    两人对视,一时静默,天地间只有这微风徐徐。

    片刻之后,赵滔低头行礼,周到的告别。

    鱼珍珍微笑颔首,仪态端方,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蜿蜒游廊早已宫灯点点,灯影映在扶疏的花木上,显得宁静而幽深。

    赵滔略走了几步,突然在或明或暗的花道中驻足。

    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回头,嘴角勾出一个淡漠的笑,轻轻说了一句:“哦,对了,陛下的鞋子还在臣这里呢。”

    冷不丁听见这句,鱼珍珍端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呆滞。

    ??什么意思?

    她迟疑道:“这是何意?”

    正要多问几句。赵滔却不欲废话抬腿走人,慢悠悠消失在葱郁的花道之中。

    灯光花影映在他的身上,落了一身斑驳。

    鱼珍珍皱眉,看他远去,正莫名其妙。

    突然,电光火石之间,眼前的身影和脑中的一个影子重合在一起。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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