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过了这个冬月,贺娴枝嫁进满家就满一年了。

    说是嫁,实在有些抬举她。满家去年为了给病危的满老爷冲喜,托媒婆火急火燎地觅了个适龄女子,恰巧就是娴枝,柳娘接过满家送来的几锭银子,扯了块红布做件衣裳,一无媒妁二无拜堂三无轿抬,就这样把她推进了满家的大门。

    新媳妇过门总要哭啼几声才合规矩,可娴枝冷眼看着柳娘拿了自己的卖身钱,一对眼眶子干得像十年没落雨的龟裂河床,实在哭不出来。

    负责接人的喜婆嫌她脸色太木,往她眼睛上抹了点朱砂粉,她眼眶红彤彤地进了门,身上披着简陋的粗红衫子,依旧俏过三月里桃花,看直了满家一圈老少爷们儿的眼。

    日子一天天地过,今秋凉过去年。风一过,窗外枯叶扑簌簌地落。娴枝紧了紧身上的对襟大氅,唤侍候的小丫头送了手炉来。

    她畏寒,见不得风,立冬一过就暖炉不离身。

    最常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是杏蕊,体格粗粗大大,心思却不钝,递过来只铜胎掐丝淡青手炉,心疼地道:“大娘子,您脸色瞧着不好,今儿就不去孙家了罢?”

    她不明白,大娘子虽然在府中不大得人待见,可在自家小院里待着养养身子不就是了,犯得着东奔西走结交那几家的奶奶么?

    娴枝笑笑,抬步上了偏门外久候的轿子。

    其实柳娘说得不错。吃饭穿衣有下人伺候,采买记账出门轿抬,是她能够得着的顶好的日子。去年这时候,她还在冰水里搓着衣裳,听柳娘边记账边讽刺她是多出来的一张嘴,光吃不拿的倒贴货。

    柳娘当然不是她亲娘,是她爹的续弦。娴枝的亲娘是个从良的烟花女子,孕时染上赌瘾,后来赌债滚得还不起,只能偷偷跑了躲债,走前嫌她不是个儿子,不肯带上她。

    她爹被气得生了重病,书都教不了,只能躺在床板上望天,一日三餐等柳娘送到嘴边。柳娘本来喜滋滋捡漏一个文秀书生,没成想夫妻做了没几天,就被赌坊的人找上门了。

    从那以后,不管是对娴枝还是她爹,柳娘都再没给过好脸。攀上满家这一门姻亲后,她逢年过节总要来讨要点物什碎银,见缝插针吸一吸血。

    但她恨不起柳娘。

    如果不是为着她爹贺琮,柳娘嫁个寻常农户,再不济也能自耕自足过温饱日子。可她偏骂骂咧咧地操起贺家那间破屋的所有活计,再穷再苦,也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铜板来买药熬给她爹喝。

    长房嫡子不过是表面上的风光,满家上下最看好的是二子,而满珩身子弱,又阴郁寡言,满夫人张罗她进门,一为传宗接代,二为让她多在鹊城女眷间走动,省得满珩的某些传闻闹得满城风雨。

    她本就肚子没动静,交际这里再做得不好,在满家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女眷聚起来消遣,无非就是喝茶走棋,她不善女红,八雅倒是都沾一点边,孙家大娘子齐眉是个喜欢热闹的棋痴,闲来无事总爱喊她对弈几局。

    孙家不比满家显赫,娴枝走孙宅大门却更多。下了轿,脑袋有些发晕,她刻意放慢了步调,目光一点点流转在这曲绕气派的门廊上,这几天孙家在筹备办寿宴,进进出出不少生面孔,显得比平日热闹。

    娴枝向来穿得比旁人厚,宽大沉重的银灰大氅垂至小腿肚,本已经足够无趣平淡,偏她似个关不住的妖孽尤物,里面着一件水粉色衫裙,裙角随着莲步轻移晃荡,像风中招摇的花冠,平添了几分引人遐想的婀娜。

    孙家下人早与她相熟了,有几个侍立在侧,其中一个小厮从前总是殷勤地带路,被管事发现后狠狠训斥了一番,之后便只敢原地站着,却按捺不住心中发痒,偷偷拿眼睛觑那道纤薄丽影,循着裙角一路向上。

    娴枝察觉到这目光,落落大方地回望,双眸一弯,樱唇微翘,露出个柔媚如丝的笑来。

    那小厮没想到她会这么大胆地看过来,惊得猛一抖,整张脸连带着耳脖子瞬间便红透了。

    她收回目光,举起帕子掩嘴轻笑。

    却不知这一幕正悄悄落入一双疏淡的眼中。

    娴枝蓦地觉得有些发寒,侧眸一看,明明踏进的是孙家的大门,最先瞧见的却是满家的人——满家二子,满彧。

    她只见过他一面,就是在过门第二日,于人群中遥遥看了一眼,之后他便远行游学,久未归家。

    倒不是她刻意将这人形容样貌记得如此清楚,见过满彧的人,大抵没有会忘记他的。

    长身玉立的少年郎,一件玄青缀云纹圆领袍教他穿得挺拔又沉静,一望便知富贵不凡,午后耀目的日光落在他身上,庭中翠叶秋花统统失了颜色。

    再看那张俊俏玉面,明明是一双深邃秀丽的凤眼,眼神却总冷若凝冰,别说是鹊城贵胄,就算告诉她这是位王公世子,她也信。

    难怪总听闻,满二公子去年出门游学是为了躲开不厌其烦的说亲。这样的一表人物,一望便知上赶着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

    不过,娴枝直觉这人清贵自矜,一定和满家大部分人一样,不把自己当人看。她巧妙地避开了他的眼神,转向他旁边的两人——其中一个是孙府的大公子孙祯,另一个是他的妹妹,孙逢兰。

    这两人一母同胞,性子却截然不同。孙逢兰是向来眼高于顶的娇小姐,孙祯却随和敦厚,不管是谁,对常来拜访的熟客,脸上总是挂着笑。

    娴枝清了清嗓,冲他盈盈一笑:“孙大公子回来了?听说你去涂州办事,不想竟回来得这么快。”

    孙祯手上还拿着个黑沉沉的木匣子,闻言冲她扬了一扬,爽朗笑道:“赶着老夫人寿辰,回来送寿礼,不快也得快啊。”

    再过半月便是孙府老夫人的六十大寿,这段日子上上下下肯定忙坏了,难怪齐眉这么久才喊她来。

    她还未来得及接下一句,就听得一声:“许久不见了,大嫂。”

    娴枝心里一惊,没想到满彧会同自己搭话。她喉头莫名有些发紧,却还是从容道:“满二公子怎么在这,许久不见,个头又蹿了不少,恕我眼拙,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若按礼数来,她是满家长房名义上的大娘子,该唤他一声“二弟”或小字,可她不敢。半年前失言唤满允一声“五弟”,被赵姨娘明里暗里讽刺了半个月,这滋味她不想再尝一回。

    满彧面上神色淡淡,“同孙大哥商议孙老夫人的寿礼。”

    孙逢兰方才将她对小厮眉来眼去那一幕收入眼底,心中鄙夷,这下自然要抓住机会存心刁难,“满二公子回来了,怎地你做长嫂的竟不知道?”

    娴枝被她这话噎住,知道她是想在人前揭自己的短,看不惯孙祯和满彧对自己客气,想他们都知道自己虽被喊一声大嫂,终究过的还是奴才日子。

    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吃饱了撑的跟自己过不去。娴枝攥紧了丝帕,强笑道:“是我疏忽了,该提前迎着二公子才对,大夫人都没同我提起过。”

    孙逢兰听她规规矩矩地唤“二公子”,心下总算快意,点头道:“也是,大夫人这几日忙着呢,想必是她贵人多忘事,来不及说。明舒今早才到,我同哥哥一起带他四处走走。”

    这时,杏蕊小声提醒:“大娘子,我们走吧,孙大娘子那边该等急了,还要去对棋呢。”

    孙逢兰眼睛亮了亮,“下棋?你也会?那我也去对上几局。”

    孙祯打趣道:“逢兰,你嚷了几日要来接明舒,这就把人撂下不管了?”

    她嗔怒地瞪他一眼,怪他多嘴,这才不情不愿地作罢。

    娴枝赔笑几句,匆匆抽身,加快步子去了孙家后院。

    行至僻静处,才有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杏蕊道:“孙家这小姐真是骄横,我看她是存心寻大娘子的晦气。大娘子,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她一口一个脆生生的“大娘子”,是想让娴枝宽心。可她一个过门一年都未圆房的填房,如何担得起这一声“大娘子”?所幸是知道她心地淳善,不然放了旁人肯定以为她是存心讽刺。

    娴枝苦笑着摇摇头,不应声。

    进了孙家后院,一推门,今日来的果然不只她一个人。

    屋内点起暖灯,一室脂粉幽香扑鼻,都是梳着妇人髻的显贵女眷。听见推门声,其中两个懒懒地转过脸望她一眼,却没一个主动搭话的。

    还是齐眉先出声:“来了?今儿有点晚。”

    她解了大氅坐下,“来时路上遇见孙大公子和孙小姐,耽搁了会儿。”

    齐眉拈棋子的手顿了顿。

    孙祯脾性好身世佳,却是个爱眠花宿柳的,齐眉不肯给他张罗姨娘,他便三天两头宿在外边,夫妻一直不大和睦,她索性闲时便找女眷聚起来玩乐说笑,日子总得有个过法儿。

    丫鬟送进来茶和糕点,这几日一直是晴冷天,热乎的茶汤下肚,几人边吃边说笑,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妇人家话闲,总避不开家长里短。今日齐眉做东,她刚诊出喜脉没多久,几人的话头就一直绕着夫妻房事。避开了外人,你一言我一语,愈发露骨。

    “你家那个……行不行?”

    “哎呀,可说呢,昨儿我下地都走不利索……”

    娴枝坐在侧边听,时不时搭几句腔,面上挂笑,如坐针毡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柳娘总说她是好命,竟能迈进鹊城最显赫的大门。可怎么就是肚子不争气,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起先听见这话就冷冷地笑。过门前听说满家大公子不举,她当是流言,没想到是真的!她知道自己模样好身段佳,十八年来裙下拜倒男子无数,没想到这个满珩真撞了邪,当晚为他宽衣解带,这人腿软成面条,竟一点反应没有。

    本来就是半路夫妻,她暗自冷笑一声便不再碰他了。满珩从前有过两房夫人,都是富家小姐,却都先后病死,自此鹊城人人传他克妻,再不敢有人家把女儿嫁给他。不然怎么轮得到她来做满家长子的填房?

    再不济也是守一辈子活寡罢了。世上多的是女人比她还惨,能逃离原来那个四面漏风的破草屋,她还计较什么?过门一年还没圆房,说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这时,冷不丁地,齐眉目光转到她身上:“我听说满大公子最近身体见好,你们那事儿怎么样啊?”

    言下之意是想问什么,娴枝自然晓得。她答无可答,只得露出个窘迫的笑敷衍过去:“嗳,孙大奶奶,你就别拿我打趣了,你这身上还带着个就开始着急,仔细教人听了去笑话。”

    又有人笑道:“娴枝年纪小,你这么问她,人家当然不好意思。”

    “年纪再小也出嫁了,难不成还是黄花大闺女呀?”

    “哟,以为人人都像你那脸皮子厚比城墙呢。”

    笑笑闹闹之间,齐眉的目光悄然落在娴枝身上。这个出身最低的满家长媳,有着鹊城女眷间最出挑的容貌,雪肤乌发,眉目婉转多情,比作神仙妃子下凡天女也不为过。可就算如此娇艳又如何呢?还不是同自己一样要夜夜空守……自己的境遇大抵还要好上些许的,毕竟孙祯只是不肯,不是不能。

    她叹一口气,看回面前棋盘,才发现一子落错,竟然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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