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天色入暮,娴枝请辞回府,杏蕊正在摆弄着灯笼照路,齐眉悄悄地将一个冰凉光滑的小瓷瓶塞进她手心里,挤了挤眼,暧昧地一笑:“给你家满大公子用用,说不定就行了?”

    未等推辞,她就转身跑了。

    娴枝将那瓶子看了看,认出来是什么——鹊城前些日子闺房私话少不了的东西,醉骨春。传言是一味猛药,让男人吃了,就是死虫也能成龙。

    杏蕊好奇地凑过来:“大娘子,孙大娘子给你塞了什么好东西呀?”

    娴枝起了捉弄她的心思,故作玄虚道:“当然是好东西。怎么样,你想瞧瞧?”

    杏蕊嘴馋,还当孙大娘子偷偷塞过来什么稀罕美味的贡品糕点,眼珠子都冒光,连连道:“大娘子,让我也瞧一瞧嘛,有什么不能给我瞧的……呀,这是什么?”

    她力气大,几下推搡就把娴枝的胳膊捉了去,将她手中小瓷瓶抢在手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瞧,疑惑道:“这是什么?果丹丸么?还是什么糖粉……”

    娴枝笑她:“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嘴馋,尽想着吃。这是她送来助兴房事的,怎么,你也有相好的要用?”

    杏蕊整张脸瞬间红了个透,连忙将瓷瓶扔了回去,窘迫道:“好呀,大娘子果然存心捉弄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呢。”

    娴枝将那小瓶子在手心里转了转,嘴角笑意渐冷,“既是她送的,怎么不算稀罕东西。”

    杏蕊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大娘子当真要用?”,到底脸皮薄,没问出口,提着灯笼将她送上了轿子,一路上七想八想,一晃神差点跌跟头。

    到了满府偏门前,娴枝刚下轿,就听见里面一阵吵嚷,尖厉哭喊劈开寂静暮色,听着就令人揪心。

    她与杏蕊对视一眼,心下登时明白过来——又是满小姐。

    鹊城人都知道,满老爷膝下四子一女,那个小闺女从前爱护得如同掌上明珠,取名也取明珠,可见溺爱。但是她十四岁那年突发急病,还没等郎中上门就咽气了。

    后来娴枝进了满家才知道,满明珠不是死了,而是疯了。

    满家家大业大,养她一辈子不成问题。可满老爷是个爱面子的,怎能容忍旁人在背后对他的疯闺女说三道四,便放了风声出去,说她早早夭折,其实是锁在偏院里养着。

    她进去就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围在厢房门前,一眼便望见最高的两个,略低些的是满老爷,挺拔的那个是满彧。

    满老爷半阖着眼,一手盘弄着两个油光水润的山核桃,一手背在身后,不耐之意显而易见。

    他脚边便是那位从前娇贵无比的满小姐。

    娴枝过门一年,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她的模样,果然生得极漂亮,一对杏眼如琉璃珠子般明亮动人,但已瘦得病骨支离,身上衣裳都宽大了一圈,华彩锦色衬得她面色更加苍白可怜,脸上还沾着不知从哪里蹭上的煤灰。

    她双手捧着满老爷的鞋面,脑袋埋得极低,只差拿脸蛋去蹭,口中喃喃乞求:“我要见我娘,我要见我娘……”

    “见你娘做什么?”满老爷叹了口气,“她身子本就不好,见你这幅样子,一受惊人也没了,你还见得到么?”

    满明珠闻言,像是混沌的脑子里现了一丝清明,呆愣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抽了回来。

    老管事习叔佝偻着身子欲扶她起来,一张苍老的脸上皱纹纵横,眼眶蓄满浊泪,“快起来,唉,我命苦的小姐……”

    谁知他枯槁的手刚碰到满明珠的衣袖,她就像被蝎子蛰了般惊叫一声,从地上弹起连连后退,捂着脑袋大喊。

    这叫声尖厉凄惨,娴枝也被吓得一抖,杏蕊赶忙扶住她,小声宽慰:“大娘子莫怕,小姐从那事之后就一直这样……只要男子碰她就吓得不行,有时候连老爷都认不得。”

    那边满老爷更是心中烦躁,最后一点好脸色也没了,厉声道:“嚷嚷什么?偏门挨着别家,天刚擦黑就开始闹鬼,叫人看笑话!”

    众人还在惊惶,干站着也不是,上前安抚也不是,唯有满彧淡淡开了口:“都出去吧。”

    人群很快散了,满明珠惊魂未定地发着抖,许久才平静下来,眼中光彩慢慢褪去了,呆滞地盯着自己鞋尖不吱声。

    满老爷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望着这个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两指的儿子,这是他膝下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七岁中举,在鹊城一时风头无两。念头转了几转,面色总算稍霁,“她这心魔难医,你刚回来,有空也多陪陪你娘,别叫她日日憋在佛堂里,真把身子熬垮了。”

    鹊城有些不大好听的传闻,满夫人生了三个废了两个,所以日日吃斋念佛给满家谢罪。

    满彧似乎是点了点头,满老爷盘着核桃哼了声,两人一起走了。

    娴枝和杏蕊站在不远处,眼看满老爷心情不佳,不好上赶着去说话,幸好匿身暗处无人注意。过了许久,杏蕊才轻轻推她,“老爷走了,大娘子,咱们进去吧。”

    她应了声,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满明珠,缩在墙角里小小的一团儿,看着叫人可怜。

    杏蕊叹了口气:“听说是日前与情郎幽会,人家想轻薄她,给吓成这样……男人都这副狗德行么?”

    娴枝听出端倪,皱眉道:“你怎么会这样问?城西那个卖豆糖的前些日子总来给你送吃食,你莫非是真跟他好上了?”

    杏蕊大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娴枝严肃道:“他不是什么良人。天底下的男子都是一副嘴脸,若他没钱,一定先爱了钱财再来爱你,你能分到多少好?都只会话说得好听,你可别轻易就被人哄了去。”

    “大娘子……”杏蕊绞着衣袖垂下眼。

    娴枝也自觉有些多言,一时沉默。

    正在此时,她察觉身后有人,才转头才看见满彧正静静站在不远处,方才那番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她张了张嘴,许久才说出了句:“二公子……回来了?”

    满彧臂弯上搭着件大氅,眉目沉静,只看她一眼,并未开口。

    这时满明珠的贴身丫头春柔推门进来,见他站在此处,赶忙迎上来接过,在上面摸了摸,欣喜道:“二公子果然去哪都想着我们姑娘,这北方的狐皮大氅料子就是好,摸着可舒服呢,跟小火炉似的。”

    满彧望着她刚拿过抹布的尘污的手摩挲那件大氅,眉心动了动,娴枝看出他不悦,向春柔道:“是给明珠的,又不是给你的,净了手再碰。”

    春柔嘴一抿,她显然也看不起这个贫苦出身爬上枝头的大娘子,但到底是主子,又有二公子在前,她半点不敢发作,只得将手掌在衣裳上来回狠狠擦了几遍,硬邦邦道:“是,大娘子。”

    几个字咬得狠,再傻也能听出不忿来。连杏蕊都皱起眉,可娴枝偏不同她摆脸置气,反倒笑意更浓,伸手将那大氅拿起,“二公子在哪家铺子买的?那老板不老实,你瞧,这扣缝儿都松了,我找些针线,替明珠缝紧些再拿来。”

    她双手生得纤巧细长,白腻如玉,几年的劳作粗活留下点淡痕,入满府养了一年,如今一点茧子都见不着,像是生来养尊处优的贵人玉手,抚在深银灰的大氅上,更衬得宛如一件瓷胎珍宝。

    春柔恨得牙痒,“大娘子还会补扣缝儿呀?”

    娴枝不理她,心底晃过几分快意,想着反正拿回去让杏蕊缝就是。这时,本以为满彧不会多言,却听他道:“听大嫂的。”

    娴枝有些怔住了,只得顺势将大氅往怀里拢了拢,道:“好,那我拿回去做,明日便拿回来。”

    “这件送给大嫂吧。”他顿了顿,“箱子里还有好几件,我再挑一件给明珠。”

    她还没晃过神来,春柔已经得意起来:“二公子出手真阔绰,这不,怕东西脏了,竟直接送了大娘子……哎呀,是奴才不好,方才莽莽撞撞地伸手去摸,叫二公子嫌弃了。”

    杏蕊都听出她弦外之音,明着是把过错自己揽了,实际是幸灾乐祸二公子不要这大氅,拂的是长嫂的面子。她忍不下这气,咬牙道:“这是二公子送给大娘子的,你说这些话来挑拨,是什么居心?”

    娴枝制止她再说下去,将大氅往怀里大大方方地搂好,笑道:“那好,谢过二公子了。”

    回了自己房中,杏蕊还扁着嘴心有不平,收拾桌上茶盏盘碟,弄得叮当响。

    娴枝笑道:“怎么了?二公子送我大氅不送你,心里不舒服了?”

    “哎呀,大娘子,你知道不是,偏要取笑我。”杏蕊哭丧着脸,“二公子明明是个好人呀,怎么今天这么计较,那丫头捡着笑话,瞧给她得意的,我真心里不舒服,心疼大娘子你。”

    “心疼什么?”娴枝端起茶盏,“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抵得上半个月的例银了。叫人笑话两句又怎么了?东西又到不了她手上。”

    “您可真看得开,我不行。”

    娴枝轻轻拧她耳朵,“事事都看不开,那可没法儿活了。”

    话音刚落,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她抬眼一看,是满珩回来了。

    满珩个子也高,却瘦得有些佝偻,好像风一吹就倒。他总是微微弯着腰,脸色木木的,说十句话不一定接上一句,满老爷每回看见他都叹气。

    娴枝上前想给他宽衣,他攥紧了领口,后退一步,“我自己来。”

    她见怪不怪,“嗯,那我给你倒药茶,后厨刚熬好的。”

    说着走出门去,杏蕊跟上来,小心翼翼道:“大娘子,公子领口那……”

    “我瞧见了。”娴枝平静点头,“那红印不好遮,是外头的人故意叫我瞧见的。”

    杏蕊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叹了口气。这一年来大公子的冷淡她瞧在眼里,有时候也听说过,男人这样肯定是在外偷吃得撑了肚皮,可大娘子是她见过最貌美的女子了,这样的美人都不珍惜,不知道外头那个又是什么天仙?

    她还在神游天外,大娘子那头却已经另起了盘算。

    不管满珩是如何想的,那人既已经叫板到如此地步,她再这般不作为,这大娘子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住了。

    娴枝掀开药罐,清苦药香随着水雾升腾而起,她终是问出了口:“大公子常去的小院……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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