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帮齐眉对完了账，从孙府回来，娴枝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心中的事情反而更多更沉了，让她饭也吃不下，水也喝不进。
此时离日头落下去还早着，她心中实在烦闷，便叫上杏蕊，打算同她一起在府中转转。
满府占地近百亩，光是花园假山这些能工巧匠造出来的好景就数不胜数，有的是逛头。
不知不觉，来到了偏门边的小院。娴枝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满老爷在这里训斥满明珠的场景。
唉……那孩子真是可怜，受着这么大的罪，只怕她就算有胆子去向老爷告状，也只会被当成疯话。
门口有几个下人值班看守，每三个时辰一交班，平日满老爷管得严，不允许她往外跑。
娴枝想看看她现在状况如何，便吩咐杏蕊去取了一屉马蹄甜糕来，准备去同守门的下人说说，能不能进去看望一下。
没成想，她刚走过去，就发现那两人说是守门，实际上都在偷懒打盹儿，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哪还管什么人出出进进的。
娴枝与杏蕊对视一眼，让她在门外守着，自己独身进去了。
满明珠正在午睡。这房里的陈设，若是不知道的，看了还会以为是个几岁孩童的屋子，到处摆着的都是些玩具，五颜六色的彩球滚得满地都是。
娴枝叹了一声，坐在了床沿。
满明珠正睡得酣熟，人如其名，她生了一张乖巧甜润的脸蛋，肌肤莹白细腻，真的宛如一颗明珠。
能想象到，在她犯上痴病之前，满府上下对她是如何疼宠关爱的。
这时，不知道是不是碎发扎得脖子痒痒，满明珠伸手挠了几下，娴枝顺手去帮她拨开头发。可这一碰不要紧，满明珠在睡梦中感到有人触碰，身子猛地一震，连连抽搐。
娴枝赶忙去轻拍她的肩膀安抚，可满明珠非但没有好起来，反而更加剧烈地颤抖。疯话。
她猛地抓住了娴枝的手，闭着眼胡乱地喊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救命！”
下人偷懒，没有给她剪指甲，娴枝的手背已经被她抓出好几道血痕。
她忍着疼，另一只手还是去轻轻拍她，“好孩子，没事的。是嫂嫂，不要紧。”
“四姑娘！四姑娘怎么了？”
春柔听见动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四姑娘怎么了？”
娴枝示意她噤声，挥挥手让她出去了，继续轻声安抚着满明珠。
也许是声音轻柔，令人安心，满明珠慢慢地静下来，不再挣扎了。
她一头一脸的汗水，打湿了额发，就这样又沉沉睡去了。
娴枝看得心疼，叹了一口气。
此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了门口。她转头看去，满彧站在那里，一袭竹青圆领长袍，衬得人也如修竹，凉玉似的俊脸上却神色莫测。
他手上还提着一个棉花团成的雪兔，憨态可掬。
娴枝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一开口都有些结巴，“你，你来看她？”
满彧点点头，似乎不想与她多言，遥遥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满明珠，将手中的雪兔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要走。
“等等！”
这句话抢在脑子转动前脱口而出，满彧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娴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憋了个红脸，好半天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明珠夜里睡得不安稳，你和婆母应该多来看看她。”
“她这几年都这样，医师说是梦魇。”
医师……医师？
灵光一现，娴枝赶忙问道：“为四姑娘看诊的是哪位医师？”
满彧眉宇间浮现几分疑惑，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是白家的医师。”
话音刚落，春柔便托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她只觉得自己煎药这一转身的功夫，她就来了，还惹得四小姐梦魇，真是个灾星。
当然没什么好脸色。看了一眼她，春柔没好气地道：“大娘子今日是怎么了，跑我们这来问东问西的。白家医师是最精于心神之疾的，难不成连这个您都有意见了？”
难怪，难怪。
既然是医疗心神之疾，那只能看得出满明珠有惊悸之类的症状。外男来看诊本就避讳诸多，隔着屏风床帐望闻问切，若是身体受了摧残，十之八九是看不出来的。
娴枝一时沉默，没有去回她的那句阴阳怪气。
春柔自讨没趣，将手中的药汤放下过来，就要喊醒满明珠，“姑娘，姑娘醒醒，该吃药了。”
娴枝瞥一眼那汤碗上方蒸腾的白雾，道：“让她再睡一会儿吧，这汤药还烫着。”
“这可是习叔去慈安堂抓来的药方，特意嘱咐喝药要定时呢。”
本来方才春柔去喊满明珠时，她便已经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这时听见有人提起“习叔”二字，满明珠便仓皇地猛然起身，往床帐深处缩，“不喝，我不喝……”
春柔耐着性子劝她，“唉，我的主子呀，您这药不喝，病怎么能好得了呢？”
满彧取过桌子上那只雪兔，神色有些僵硬，学着旁人逗引小孩的模样道：“明珠，你看，我给你带的兔子，喜不喜欢？”
他与满明珠虽是一母同胞，但从小没有一同长大，感情说不上亲厚，自她出事后，兄妹交流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做起这样的事情，就显得格外笨拙。
谁知，他不开口还好，满明珠一听男子的声音，吓得更狠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下来，抗拒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要不要，你别过来！”
娴枝拿过他手上的兔子，向满明珠伸出手，语气也轻柔：“明珠别怕，这是二公子特意给你带的兔子，看，可不可爱？我知道你生肖是兔，这小兔子很像你呢。”
她循循善诱地哄着，满明珠起先想挥开，但目光触及她手背上方才被自己抓出来的那几道深痕，慢慢地停住了，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的手背，声若蚊呐：“我，我抓的？”
娴枝摇摇头，“是我刚才在路上走，树枝子不小心刮的。”
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那伤痕，树枝子是怎么也刮不出来的。
满明珠听了她的哄劝，总算慢慢镇定下来，伸手接过兔子，眼神怯怯地看向满彧，“谢谢二哥哥。”
满彧却定定地望着娴枝手背上的伤痕。
娴枝察觉到他的目光，道：“只是小伤，我待会儿包扎一下就行。”
说着，眼神流连在他身上，绽开一个温柔旖旎的笑。
没想到他却不多问了，只是点点头，便径直起身，拱手告辞。
……这人好像对自己也并不上心？
娴枝本来存心试探，可媚眼落了空，只剩窘迫。也无心去管春柔钉在自己身上扎人的眼神了，她伸手道：“药给我，我来喂她。”
那碗药到了手上，她拿起勺子搅弄几下，却突然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细细闻了一会儿，竟然跟前些日子她心神烦躁睡不着觉，医师给她开的安神汤有些相似。
她问：“药渣在哪里？”
春柔撇撇嘴，“我哪儿知道……”
“拿过来。主子说的话你没听见？再这么推三阻四的，仔细你的皮。”
春柔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小厨房，取过来一包药渣，“哼，那些奴才都偷懒，连这些东西都不及时清理，不然你突然问我要这个，我哪里找得到。”
娴枝撕开外面的布，将那些药渣了一团出来，在手心拨开。果然，与她之前喝的安神汤是差不多的药材。
她之前去开药时，医师就曾嘱咐过她，这些药材偶尔喝可以，但不可依赖，长期喝是会损害身体的，令人整天昏昏欲睡、精神不振，经年累月下来，恐怕有害心智。
习叔给四姑娘喝这个东西，明显居心不良。
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她将药渣藏了一些在手心，向春柔道：“我老家也有亲戚与四姑娘症状相似，所以看看这药里究竟是什么好东西。也不过是寻常药方，你拿回去扔了吧。”
春柔冷哼了一声，没接她的话。
*
又陪着满明珠玩了一会，娴枝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杏蕊替她整理了妆奁，又打开衣柜，里里外外全翻了一遍，愁容满面。
“行了，你都清好几遍了，不就那么点东西。还忙活什么？”
杏蕊忧心忡忡，“大娘子，咱们院里只有大夫人那边拨过来的一些补药吃食，可是马上就是孙家老夫人的寿宴了，您不拿点银钱来买些行头吗？您这些衣服早就过时了，会被人笑话的。”
哪还有余钱？全都给柳娘买药了。
娴枝有些疑惑，“怎么这么大阵仗？寿宴虽是要紧，但我不一定去的。”
她出身低，如今假孕又有足够的理由去跟江夫人告假不赴宴，花这个冤枉钱去买行头充脸面做什么。
杏蕊却不以为然，“大娘子，您可不知道呢，这次寿宴可不仅仅是他们家的事。咱们家从前一直住在京城的老夫人，这次也特意回鹊城赴宴，所以咱们家的女眷全都得跟着去。”
“老夫人也要来？”娴枝这下是真惊讶了。
“对呀。”杏蕊点点头，“她还没见过您呢。有可能是大夫人将您有身孕的消息报了过去，老祖宗这才动身，千里迢迢赶过来。”
娴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既然是老夫人要来……
娴枝趁杏蕊出去，在自己的房间里各处都翻了一遍。前两日才给柳娘那边送过钱去，这下自己手头上是真一点都没得剩了。她偷偷地把一些不显眼的簪子都变卖了，眼下剩的也没多少了。
只剩腕上这个玉镯……
娴枝将它取了下来，细细端详着。
这还是她过门那日江夫人给的，青翠欲滴，色泽莹润，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值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