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寿宴这天,娴枝同满家人一同前往孙府。

    她坐了辆小的,跟在后面,不时掀起车帘往外望。

    原本计划中,柳娘昨晚应当过来和她一同商议如何在事成之后诈满胥一把,索要钱财。

    可是昨晚等到天明,也没有见柳娘人影。

    她心中惴惴不安,宽慰自己也许是昨晚父亲病况不好,柳娘脱不开身。

    没有她,计划也得照常进行。

    到了孙府门口,下了马车,老夫人身边本来只有满彧陪着,抬眼看见她,便伸手招呼她过来,“娴枝,来,你站到我身边。”

    娴枝依言走到她身边,恭敬将她扶住。老夫人步伐慢,将她的手握着,似是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我听人说,你虽然是小门户的女儿,可是读过书会识字,颇有见识。”

    “回老夫人的话,没读过几本书,只是略认得几个字罢了。”

    老妇人抬眼望她,似笑非笑,“识字也好,不识也罢,如今满珩走了,你在府中没了依靠,腹中那个孩儿便是唯一的指望。可要仔细养胎,曼兰可担心的紧呢。”

    “老夫人,老夫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活泼的喊声,几人转头一望,是孙逢兰。

    她像是根本不怕冷,着了一袭明艳的水红衫裙,提着裙摆往这边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亲昵地挽住满老夫人的胳膊,“可算等到您来了,我祖母等您可是等了好久呢。”

    孙祯在门口迎着,闻言也笑道:“这皮猴丫头,你究竟是在等老夫人呢,还是在等那京城运过来的酥皮果子?”

    众人哄笑,他又向满老夫人行了礼,“快让这丫头放开,她不知轻重,别拖着您摔了。我祖母在里边等着您呢。”

    满老夫人笑道:“我是什么身份,一个平民家的老婆子罢了,怎么敢让景阳郡主等我?”

    “哟,连你都是平民家的老婆子,那全鹊城怕是没有尊贵的人了。”

    只见一个身着紫金绫罗袍的老妇人走了过来,鬓发高挽,虽满头银白,可气度雍容,周身的气派一望便知是何等尊贵身份,与满老夫人不相上下。

    一众人赶忙行礼,景阳郡主上前来扶起满彧,却对满老夫人道:“你这孙子,光听说他才学高绝,今日一见,可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鹊城人人称道的好儿郎啊。”

    满老夫人同她客套了几句,又道:“我说还有谁能请动这位老寿星,原是冲着我这位孙儿来的。”

    景阳郡主笑笑,转头望旁边自己的孙女一眼,意有所指,“也不知是谁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到前院来的。玉树临风少年郎,爱看的人可多喽。”

    一番说笑,孙逢兰已经羞红了脸。满彧却神色自若,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佯装不知。

    突然,景阳郡主将目光转到了旁边娴枝的身上,眉头微蹙起来。

    那气势威压让娴枝不自觉变了脸色,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慌忙向她行礼,“见过景阳郡主。”

    景阳郡主举目将她打量一番,眼神锐利,却露出个波澜不惊的笑来,“你这身衣服……倒有些眼熟。”

    这句话将众人目光都引到她身上去。

    的确,这是一袭令人挪不开眼的华服。针脚精密,绫罗绸缎如水波一般顺滑,上面刺绣着海棠缠枝,还点缀了金丝银线。哪怕是鹊城最顶尖的织匠,恐怕也不一定做得出这样好的衣裳来。

    人穿衣裳,衣裳衬人。这一身配上万里挑一的曼妙容姿,连旁边的孙逢兰都黯淡了几分。

    实在不想太过招摇,娴枝有些后悔。与其这样被人围观,还不如穿得朴素惹人笑话。她硬着头皮回答:“是……是家母送来的。”

    景阳郡主点点头,将方才探究的神色从眼底掩去,“不用愣在这儿了。走,进府去看戏去,今日有从京城请来的戏台班子。”

    进了府,果然热闹。因为孙家在鹊城的显赫地位,十里八乡只要稍微沾点边的,都上赶着前来祝贺,偌大一个宅院到处都是走动笑闹的宾客,好不热闹。

    娴枝还因着柳娘不见踪迹的事情,心中有些发慌,无心欣赏宴会上的热闹折子戏。今日场合的主角是孙家老夫人,齐眉更是忙着,她除了到处闲逛,实在无事可做。

    她撇下杏蕊,想自己一个人到处走走静心。

    谁知就这一会儿空档,便已经有宾客几杯马尿下肚,晕晕乎乎想上来占她的便宜,伸出爪子就来捉她的手,“这是谁家的小娘子?以前从未见过。”

    娴枝一个闪身躲开,向他疏远又不失礼节地笑笑,“我是满家的大娘子。”

    “满家?满家的大娘子……哦,那个病秧子的遗孀啊?你是个寡妇对吧?哎,我就知道他活不长!你早说,原来生得这般美貌,跟了他,还不如跟我呀!”

    周围人一阵哄笑,有个不嫌事大出声拱火:“跟你?你哪有满家那么大家业呀?”

    “哼,跟了我,再不济那也比守活寡好呀?哦……现在是真守寡了!”

    他们出言不逊,娴枝只觉得恶心想躲。可这几人偏将她围得密不透风,她实在不想在这里与这些人撕破脸,只得压下心中反感,强笑道:“今日是在孙府,几位大哥不给我面子,可否给景阳郡主一个面子?闹出事情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谁知听了她这话,刚才那个领头的男子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起劲了,上来就去揽她的腰,“哟,还是个有脾性的。我就喜欢这种劲儿的,你也不看看我跟孙祯是什么交情……”

    娴枝惊得冷汗直冒,可又无处可躲。

    就在这时,有人将他的手腕掣住,阻止了他下一步更过分的动作。

    “徐大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是不是不妥。”

    娴枝转头望去,竟然是满彧。

    他神色冷淡,望向那个男人肥头大耳的男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不知是按住了他什么穴位,看似轻松,可对方已经痛得面容扭曲满头冷汗,连连求饶,“满二,你放开我——疼疼疼!!”

    满彧淡淡一笑,手上力道不减分毫,“徐大哥既然知道疼,还做出这等事?”

    “她就是一个寡妇,算得上什么你的嫂子?你这么护着她做什么?别以为你满二家世好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父亲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虚职,啊啊啊——!!”

    一声惨叫响起,满彧松了手。那人方才被他捏住的手软绵绵耷下来,好似一根软面条。

    ——竟然已经卸了骨。

    “我们满家的事,也容得到你来置喙?”

    满彧垂眸看他,目光中没有一丝情绪,看得娴枝心中有些发凉。

    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欸,满二,你这是?”

    孙祯听闻后院有人起了争执,急得满头大汗匆匆跑来,谁知一拨开人群,就见到这样的场景,吓得脸色有点发白:这两位可都不能得罪,究竟出了什么事,在这样的场合起争执?

    明显还是那徐家那位公子伤势更重一些,他只好过去笑脸相迎,赔罪道:“徐公子,满二这几年在外学了点武艺,跟您开玩笑打闹,可能下手不小心重了。您这边请,咱们府上有上好的医师,给您看看。”

    几个下人慌忙过来,将还在哀嚎着的徐公子送走了。

    又赔着笑请走了围观众人,孙祯这才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望向满彧,“一年没回来,你这脾气也真是长进了。他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面子你都不给他留。”

    担心他为难满彧,娴枝只好上前自己请罪,“孙大哥,不怪他。是刚才那位徐公子言语轻佻想要调戏我,满二公子才出手相救……”

    话还未说完,满彧开口打断她:“不是为你。”

    他淡淡扫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路过毫不相干的人,“徐丘开口辱骂家父。我听不下去,这才出手。”

    不是为自己?还要强调一句……莫非是在讽刺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这人怎么忽冷忽热的,明明前几日还在一同商议满明珠的事,今日就对自己冷眼相对。

    娴枝心中暗忖,这人阴晴不定,实在危险,还是离远些好。

    孙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目光在面前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挠了挠后脑勺,“哦,这样。那也确实活该……唉,无妨,徐家就算闹起来,只要满伯父不怪你,谁能动得了你。”

    目送着他们二人离去,娴枝留在原地,愈发郁闷了。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在男人身上吃到闭门羹。满珩倒不算,他不喜欢女人。可是只要是喜欢女人的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她?

    方才他望自己的眼神一点波澜都没有,简直跟看一根木头没什么差别。这让她感觉更加挫败。

    她没有才情傍身,在这世上唯一的活路就是依靠男人。如果她这副皮囊连男人都诱惑不了,那还有什么用?

    难道是在满家守了一年活寡,忧思伤身,容颜不复当初?

    想到这,娴枝只觉得心凉了半截。她往前几步,走到桥上,对着那湖中自己的倒影发呆。

    没有变化呀……依旧是这样皙若凝脂的肌肤,一双顾盼多情的眼睛,春花秋月难比拟的好容貌。

    她睁大眼睛,想将自己这张脸看得更真切,是不是多了些什么瑕疵。

    正在这时,背后有人悄悄靠近……

    刚从水中倒影看见身后有人影晃过,还未来得及看是谁,就被一双手往前猛地一推!

    足下瞬间失去平衡,没挣扎几下,就毫无征兆地落了水。

    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水中的温度寒冷无比,侵入皮肤,让四肢很快变得僵硬。她拼命想要往上浮出水面,可无济于事,那些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堵住她的口鼻……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夜晚。她同周家的独子一起出门,不小心失足落水,那是一条汹涌的大河。无数的浪奔涌过来,将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她再度淹没,拽回绝望的深渊。

    直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托举起……

    可是,这次没有。

    娴枝的意识很快陷入混沌与黑暗。

    *

    再醒来时,床边站着许多各府的女眷。她一睁眼,见到的就是江夫人的脸。

    江夫人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她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挣扎着坐起身,可没有人问她一句话。

    唯有孙逢兰立在当中,一袭红裙扎眼,抱着双臂,向她抬了抬下巴,“江伯母,我就说这个女人惯会骗人吧,果然如此。”

    娴枝的心一下沉入谷底。

    江夫人犹豫片刻,并没有去看她,反而转向旁边的医师低声恳求:“医师,你再看看,是不是弄错了?那次傅医师来,明明诊出的是滑脉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小产了?”

    那医师低头叹了一声,有些为难,“江夫人,老朽医术有限,可刚才几位和我都看过了,这位大娘子确实并无身孕。并且也不是胎儿出了问题,她压根就没有妊娠之象呀!”

    娴枝只觉得五雷轰顶。

    她不可置信地望向孙逢兰。

    是她……是她设计让自己落水,然后请来这些医师刻意揭破自己。

    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事态的绝望还不仅如此。

    孙逢兰拍了拍手,几个下人拖着一个已经不成人样的人走了进来,正是柳娘。

    柳娘露出来的已经没有一块好皮,头发蓬乱,不知受了多少刑罚。望向娴枝的眼神如一潭死水,只是一眼,便又重新垂下脑袋。

    孙逢兰走到她身边,目露嫌恶地踢了她一脚,“说!把你们娘俩的密谋都公之于众。你们究竟是如何想陷害满家的?!”

    “我们没有陷害满家,我们,我们只是……”

    柳娘低下头,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实在无路可走了。我们缺钱买药,不得不让她这样来换取钱财,留在满家。主意是我一个人出的,要打要杀,冲我一个人来!”

    娴枝没有想到,孙逢兰竟会将事做绝至此,更没有想到,柳娘会说出这些话。

    泪水已经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她虽然是坐在床上,却如同跪在地上,跪在这些冷眼看来的人脚边。

    “贺娴枝,这是真的?”

    江夫人转头望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娴枝垂首默认。下一刻,一个耳光就甩到脸上,打得她耳边轰鸣,“好啊,好啊,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害我!我可怜的玉堰……他是不是也是你害死的!”

    江夫人捂着心口,满脸泪水。

    也许是被逼到了绝境上,再怎么样都回不了头了,娴枝竟从绝望中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她慢慢抬起头,面前站着江夫人,高妈妈,满老夫人……还有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女眷。她们神色各异,望向他的眼神无一不是愤恨的、惊怒的,仿佛她是十恶不赦、刚刚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娴枝突然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抹去腮边的泪水。

    满家人当年隐去满珩的性向,用几锭银子将她娶过门,本来就是不把她当人,想害她守一辈子活寡,受尽白眼。

    可如今对一个工具,居然也能失望起来、恨起来。

    恨,究竟是谁该恨?

    江夫人颤颤巍巍站起身,一向软弱温和的她,难得雷厉风行地做了决定:“来人!备好马车回府,我要将这个贱人一纸休书赶出满家,祠堂除名!我们满家,万万留不得这个祸害!”

    顾不得身上剧痛,柳娘扑过来抓住娴枝的脚,目眦欲裂,“不能……你不能……如果你离开了满家,你父亲就再无活路了……”

    娴枝弯下腰,将她的手拨开,眼神却是安抚的。

    是的,已经到了这一步……

    她只剩最后一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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