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他来做什么?”

    昭柔公主眼中划过几丝愕然,但很快恢复镇定,转头望向娴枝,扯出一抹冷笑,“你这狐狸精,还说同他没什么,怎么我刚将你带进来,他就寻过来了?”

    白氏见状,赶忙上前,附在昭柔公主耳边,低声道:“殿下,您前几日去过她的铺子,事后她肯定同满大人讲了,所以他才误会您……”

    “误会我什么?我堂堂大鄄的公主,岂是那种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之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还会将她生吞活剥了不成!”

    昭柔公主气得面色通红,她不下令放行,那个小宫女也只好佝偻着腰待命,不敢出去回应。

    话虽如此,可谁敢担保,这位公主殿下生气起来会有什么后果?

    娴枝跪得近,通过昭柔公主的反应,也猜得出来方才白氏同她说了什么。

    思前想后一阵,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殿下,您实在是误会了。我同满大人清清白白,从前只不过是叔嫂关系,如今更是除了铺子买卖之外没有半分交集,您如此英明,不要被那些流言蜚语误导。”

    “哦?”

    昭柔公主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被她这话打动了,审视的目光往她身后飘了飘,“本宫方才没听清楚,你再重复一遍那些话,如有造假,天打雷劈。”

    娴枝知道,她这是要见自己的诚心。

    事态如此,如果不赶紧在她面前撇清关系,自己只不过是她掌心的一根草,顷刻之间就会被揉碾成灰,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于是她俯下身,目光落在公主精致绣鞋的足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道:“我与满二公子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半点可能。我对他……”

    明明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过去也不少扯谎诓人,可这剩余的半句含在口中,竟如此难受。

    如同一块硌牙的珠玉,滚来滚去,把娇嫩的口腔都磨得见了血,过了好半天,她才艰难地吐出来:“……无半点情意。”

    话音刚落,昭柔公主轻笑一声,挑起漂亮的秀眉,朝她身后道:“你可听清楚了?”

    娴枝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猛地一揪,身形顿时僵住了。

    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背后那人缓步走到她身边,颀长身影遮住一片倾泻而入的春日晴光,声音淡漠得不带一丝情感:“近来的事,公主殿下多有误会,臣可亲自解释,不必牵扯其他人。”

    昭柔公主盯了他片刻,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因为贺娴枝方才那一番话而有半分波澜,也疑心是自己误会了。

    京中流言真真假假,向来不在少数,怎么能因为这几句话就质疑他?

    再说,这众目睽睽之下,贺娴枝斩钉截铁地说了对他无半分情意,就算过去有什么,也和当众恩断义绝没区别了,但凡是要三分薄面的男。都不会再原谅她。

    更何况是他满彧。

    想到这里,昭柔公主心满意足。今日出了宫来这赋芳湖的目的已经达到,再继续待下去,恐怕又会惹父皇不快。

    公主弯了弯眼睛,“不必了。我信你的为人,不是会随意与她牵扯之人。”

    满彧微微垂眸。

    她又转头,向春桃吩咐:“我今日在宫外待得够久了,让船停岸边去,摆驾回宫吧。”

    船缓缓摆渡向湖岸,这期间,昭柔公主不发话,娴枝也始终没有直起腰来。

    或者说,她不敢直起腰,不敢与那双一向沉静无波的深邃眼眸对上。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在怕什么。

    宫人来传凤衔辇已备好,昭柔公主昂着头从娴枝身边走过。

    她一直维持着弓身俯首的姿势,胳膊和腰都僵硬发酸,直到身边再无别人,白鸢才将她扶起,下了船。

    这么一番折腾,太阳已经西斜,湖边人纷纷备马上岸,也有的去赶赴下一场。

    娴枝觉得自己的心沉得厉害,即使今日的美景看得还未尽兴,也无心再在此流连。

    浸水后又吹了风,她只觉得浑身无力。

    刚想离开,就听见背后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是周蔓菁。

    他一头一脸的汗,慌张勒马停住,问她:“我听说你的船被撞翻了,赶紧抛下营里的事赶来了,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娴枝摇摇头,想答没有,可身体不听使唤,偏偏在这时脚下发软,差点摔倒在地。

    周蔓青赶忙扶住她,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声音慌得发抖:“你怎么了?车呢?上车!带她去医馆!”

    另一边,柳影掩映下,骥风望着周将军将那道纤纤身影抱上马车,再看一眼自家主子绷紧的侧脸,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二公子,您说刚才您非要进去干嘛呀,唉。”

    这可是公主的大驾,公子担心那个贺娴枝他理解,可万一得罪了公主,可怎么办?

    今日倒是没惹怒公主,却听见了这个女子说出的那番话,这简直是将公子的心意放在脚底下踩吧踩吧碾碎了!就算公子不伤心,他都要为公子鸣不平!

    花了那么多心思,得来一句“半点情意都无”,哪个男子受得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出口抱怨:“还有这个贺娘子也真是的,简直没有心,天底下漂亮女人果然都……”他意识到公子还在,慌忙噤了声。

    满彧收回目光,置若罔闻地转身,走向不远处候着他的车驾。

    抬步的瞬间,袖中有什么东西扑簌落进了草丛。

    骥风赶忙去捡,刚弯下腰,却被叫住了。

    “不必捡,”满彧没有回头,字句平淡,“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

    娴枝从赋芳湖回去后,发了整整两天两夜的高烧。

    没有她在,铺子自然也暂时关了门。柳娘一边埋怨着怎么落水就生病这么娇气,一边忙前忙后地照顾,也跟着两晚没合眼。

    整个京城叫得上名号的医师都来看过了,说是她身子本就娇弱,在这时节受了凉,心悸加上寒气侵入,可真了不得,等于在鬼门关徘徊,须得日日进食药汤有人守着,否则定然凶多吉少。

    娴枝昏昏沉沉地睡着,梦中无数碎片反复纠缠。

    最多出现的是寒烟。

    寒烟有时候捧着她的脸蛋笑,问她娘亲好还是爹爹好,有时候又凶神恶煞,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戳着她脑袋,让她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还会梦到三年前那个晚上。滚烫有力的男子身躯覆上来,那人紧紧扣着她手腕,在她耳边亲吻,用沙哑的声音低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将她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娴枝发热昏迷的这三天,一直在沉梦中紧紧皱着眉头,没有片刻清醒。

    连医师都只能拱手赔罪:“这位娘子的病实在来得太急,老朽已经尽力。如果她自己扛不过来,这一晚再不醒,那便真……回天乏术。”

    柳娘听到这一番话,几乎腿软得站不住,抓着老医师的袖子哀求,“你要救救她呀!那个周将军有很多钱呢,他会给你们报酬的,你们一定要救救她!”

    白鸢叹一口气,无奈地将她拽过来,“你冷静些,周将军已经将全城最好的医师都请过来了,他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那日来湖边接我们已经挨了罚,不能再拖累他。老先生,你走吧。”

    医师如蒙大赦,赶忙擦着汗走了。

    柳娘颓然坐在床边,眼底大片的青黑让她整个人显得更加形容憔悴,眼神也茫然空洞,“好好的,怎么会生这么大的病呢?不就是落个水……”

    白鸢将铜盆里浸湿的布巾捞起来拧干,去擦娴枝额头浸出来的汗,“也许是心疾。”

    柳娘心慌得厉害,不由得埋怨:“都是你没护好她,你若是会水……”

    “我会水也没用。”白鸢的声音在满屋寂静中显得愈发淡漠,“那位可是公主。就算我救了她,公主也有别的法子对她施以惩戒,你以为就算是周将军在那里,又能反抗得了?他也不过是寒门子弟里头难得出息的一代,不是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对上皇室,照样束手无策。”

    柳娘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愈加心灰,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怎么办?难道这丫头,就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病死?”

    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已经病死的夫君贺琮,一个是这个继女娴枝。虽然一开始是恨她的、怨她的,看见她就想起那个让自己厌恶的寒烟,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情感早就不同。

    她已经在病榻之上送走了贺琮,无法接受娴枝也如此。

    “生死有命,我也没办法。”白鸢转头,扫了一眼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升起来的弦月,“你去睡一觉吧,今晚我来守夜。如果她醒了,我会告诉你的。”

    柳娘一把年纪,折腾这么久已经快坚持不住。她又在床边愣神了一会,还是失魂落魄地去歇息了。

    白鸢又换了一道湿布巾,静静望着床榻上那张被高热烧得双颊泛红的脸。

    她喃喃道:“你的美貌生错了地方,和她一样。离那些男子近了,就容易招致灾祸。如果这场病好了,你倒不如听公主的话,就此离开京城,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她自己也两天没合眼,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声音越来越低下去。

    “闭着眼睛的时候,更像她了……”

    屋内的烛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冷白清辉越过半开的窗棂,洒了满地。

    蓦地,有风摇动树影,一个身影敏捷地跃进来,如一片树叶落地,声响极轻。

    榻上昏迷着的女子却像是有所感应,微乎其微地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

    满彧蹙着眉走近,她的腮边不知何时滚落了一串泪水,濡湿一片。

    他下意识地抬手为她拭去,还未来得及收回去,就见她抖了一下,将他的手指捉住。

    他身形一僵。

    她醒了?

    然而,她只是捉着他的小指,用绯红滚烫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满彧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别走……”

    一句含糊的呢喃,却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清楚。

    她病中的身子是滚烫的,虽然只是手和脸贴了过来,但他的手太大,这样的姿势,难免会碰到她的肩膀与颈窝。

    那娇嫩肌肤上阵阵热意传来,熨得他莫名地喉头发干。

    “……我不走。”

    怕惊醒旁边人,他的声音极轻。

    他在榻边坐下,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发丝,那黑浓睫毛如同两只疲倦栖息的蝴蝶,轻轻擦过他的指尖,泛起些微的痒。

    似乎攥着他的手能让她在沉梦中安心一些,她很快重新沉入睡眠了,呼吸变得规律而匀长。

    他的眼神在暗夜中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如果她这时张开眼,就能发现,那目光,比她的体温更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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