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将近晌午，娴枝醒来，就见白鸢面无表情地抱着剑守在门口：“出不去。”
出不去？
娴枝狐疑地看她一眼，探脑袋往外看。
只见她住的这间不大的小院前，站满了一排黑衣守卫，个个如临大敌地看着她，像在看着一头准备破笼而出的危险猛兽。
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点伤，站在最前面的是骥风，他看起来伤得最重，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惨兮兮地抱拳哀求：“贺娘子，求您看在我这条小命的份上，别出去了吧。”
娴枝用询问的眼神看白鸢。
她一脸云淡风轻：“我打的。没打过。”
看着白鸢连皱都没起的衣服，娴枝虽然对此有些怀疑，但也没追问，而是转向骥风：“满大人派你们来的？”
骥风赶忙点头：“大人是为你好。”
娴枝想起昨晚他说的话，眉头又蹙起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就这样把我困起来。到底是为什么？他没提前说过？”
以满彧的作风，她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这么一声不响搞个大阵仗，也的确让她心慌疑惑。
骥风一脸为难：“贺娘子，我们也是听命办事，不大清楚回。”
娴枝才不信，冷了脸回房。
白鸢跟进来，将剑放在桌子上，语气平和：“你昨日在猎场我没跟着去，周将军事后将我喊去好一顿训。我听说，陛下摔在了你面前？”
娴枝一怔。
这皇上不会因为摔下来的姿势太狼狈，要杀人灭口吧？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片刻，有点后怕，“是啊，他摔之前死死瞪着我……那眼神，就像是我射的他的马一样。”
“他看见你的脸了？！”白鸢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
娴枝惶恐道：“是啊……他真的要杀我？”
白鸢默然片刻，表情有点凝重，“应该不会杀你，但我也觉得，你还是听满大人的话，这段时间就别出门了吧。”
她拿起剑就要走，娴枝赶忙扯住她，“你们这样总该有个理由吧，就这么把我关起来，铺子怎么办？”
费了不少心思同那些人攀上关系，她还指望早点救回生意把欠周蔓青的债还清呢。
白鸢看她的眼神有点无语，“这时候了还想着赚钱，你知道陛下为何瞪你吗？你该祈祷他年迈昏聩不记得你了，不然接下来才真是大难临头了。”
说完，就一甩袖子走了。
娴枝望着紧闭的房门，满心怅然。
京城还是规矩多啊……
就这么被关了几日，整日除开吃就是睡，过得百无聊赖。
她都疑心这么下去跟进大牢没区别了，已经风平浪静了好久的门外，又传来一阵打斗声。
娴枝把耳朵贴在门边，听见周蔓青激愤的声音：“姓满的什么意思？让老子进去！”
没过多久，外面声音慢慢平静了，周蔓青气势汹汹一脚踹开门，整张脸肿得面目全非，背后是满院子倒地哀吟的守卫。
他打量娴枝，看起来没被苛待，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他要怎么你呢。”
她也有点茫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对了，习越和那边有消息了吗？”
这几日什么消息都收不到，每日被关在这里虚度光阴，她急得团团转。
周蔓青点点头，面露喜色，“我来找你就是为此事。有他的消息了，居然躲在晴芜苑，难怪我那么多兄弟掘地三尺都找不到。”
“晴芜苑？这是什么地方，我没听说过。”
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呃……就是一些达官贵人消遣放松的地方，听说美……美人很多。”
怕她误会，他忙补充：“是我一个鹊城老乡去那里，看见有个负责洒扫的人很像他，回来告诉我的，我可没去过。”
娴枝会意，当机立断：“我们现在就出发去那里。”
“你要去那里？那里贵人太多，不宜带兵去，我怕你不方便。”
娴枝看一眼门外的狼藉，还是坚定地点头。
今日可能是这段时间唯一一次她出去的机会了，不知道下一批人赶来之后，满彧还要将她关多久。
更何况，她还想亲自处理一下那个早该坟头草三尺高，却依旧逍遥法外的习越和。
*
两人快马来到晴芜苑，这里离皇宫很近，是个外观看着普通的宽敞花园。
娴枝已经从周蔓青的话中猜到这里是个专供贵人的高级青楼，心中有所准备，可一进大门，就被内里的精美壮观、穷奢极欲震惊了。
她不懂建筑学问，但眼前景观明明白白地表示，是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漂亮和气派。
刚踩上玉石铺砌的路，周蔓青却有点顾虑地道：“这里今日怎会如此冷清，好奇怪。”
娴枝已经先于他走了几步，也反应过来周遭安静得出奇，甚至没人守门，就像是故意敞开大门等他们进来似的。
正在此时，只见几支黑衣金纹的卫兵鱼贯而入，团团将他们围住。
娴枝骇然，这些人的衣服，同三年前逃亡路上追杀她的人一模一样。
周蔓青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御影卫？你们奉谁的命，怎么会在这里？”
全天下能调动御影卫的人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这些人出现在这明显是早有准备。
他的心陡然一沉。
那些人沉默地拦在周蔓青面前，周身的气势压迫逼人，另外一些人分开两列站在娴枝面前的路上，无声地请她进去。
“娴枝，别去！”
周蔓青焦急大喊，下一刻已经被他们扣住肩膀，动弹不得。
娴枝面色惨白。
他们中计了。
虽然不清楚“御影卫”到底代表着什么，但从周蔓青的反应来看，背后一定是无法反抗的人。
她犹豫了片刻，只能向周蔓青摇摇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往里去。
眼前移步换景，没多久就看见一处挂满花蔓的凉亭，一个背对着她的男子站在下面，仰头静望。
送她过来的人拱手行礼：“陛下，人带过来了。”
——陛下？！
娴枝听见这称呼，几乎腿软。
虽然知道晴芜苑是专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地方，可皇帝有后宫三千佳丽，还跑到这里来，实在荒唐。
更何况看这架势，他像是专门等着自己来的。
娴枝百思不得其解，只见咸淳帝略一点头，摆摆手，让那人退下了。
他面上挂着和气的淡笑，向已经吓得动弹不得的贺娴枝走来。
外面传来周蔓青撕心裂肺的喊声：“放开我！娴枝！贺娴枝！！”
咸淳帝的眉头微微一紧，冷淡道：“他叫什么？你们手里的鞭子是摆设么？”
很快，那些焦急的喊声化为隐忍的痛呼，其间夹杂着长鞭抽打皮肉的闷声。
娴枝哆嗦着跪下了，她不明白咸淳帝为什么要见自己，还用了这样的手段。
皇权犹如一座压在头顶的大山，让她直不起腰抬不起眼。
周蔓青一个堂堂将军，他说打就打，那些鞭子这么抽下去，还不知道他命没有。
眼泪已经无知觉地流淌而出，她颤声道：“陛下，求您放了周将军……”
咸淳帝的目光落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变得柔和而爱怜。
他将一只手递到她眼前，要扶她起来，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许多年了，你终于肯回到朕身边了。”
娴枝望着那只养尊处优，却已经长了许多皱纹的手，浑身寒毛倒竖。
她听不懂咸淳帝这话的意思，但他的眼神却能看懂。
那分明写满了一个男子对心爱之人的痴恋与偏执，隐隐含着疯狂之意。
她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还是小时候街坊闹过一场情杀案，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秀才痴恋富家小姐多年，到底为对方父母不容，后来在这小姐与他人大婚的头一天晚上，潜进去将她杀了，剥了皮做鼓，敲到天亮。
那日围观的人太多，她远远被隔在外头，那秀才望着染血鼓面的眼神，就同咸淳帝一样。
可他是皇帝，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怎么会用这种可怕的眼神望着自己？
他分明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想到这一层，娴枝更加毛骨悚然，往后退了一步，“陛下，您认错人了，民女之前从未进京……”
“呵，你又想骗朕。”
咸淳帝微笑着，抬手指向她身后，“你又想跟他跑吗？这一次，朕不会再被你骗了。”
那里的青草已经被漫过来的粘稠血色染红，娴枝呼吸停滞，不敢想周蔓青到底流了多少血。
她认命般垂下脑袋，生怕自己多说一句就会刺激到这个疯子皇帝，深吸一口气，笼在袖中的双手拼命掐着掌心，逼着自己镇静。
“陛下说得对，我不跑了。”
望着她露出羔羊待宰时痛苦无助的眼神，咸淳帝满意地扬起了嘴角。
二十多年啊，他等了二十多年，从意气青年等到如今鬓边杂白，她忍心一跑就是这么久，这时候终于回到自己掌心，怎么还肯再对她心软一分？
“这一次，你想跑，也跑不掉了。”
*
韵园里，白鸢一脚踹开了书房紧闭的大门。
空无一人。
她几乎气疯，转身揪住一瘸一拐跟过来的骥风，“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守在门口都看不住她？！”
骥风嘴角边还有没擦掉的血迹，却没有反驳，垂头丧气道：“打不过周将军。听他们谈话，好像是要去晴芜苑，这会大概已经到了。”
“你主子呢？”
“他那日走后就没回来过，不知道人在哪。”
白鸢无暇再同他废话，飞身上马，“快走，去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