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衅

    天亮着,很多东西都不再很容易宣之于口,说起话来并不如夜晚痛快。

    那种痒痒的,似是而非的感情,也能很轻易被隐藏起来。

    所以昨晚那些话,那些苗头,都只有月色记得。

    夏锦一直低着头往办公室走着,百里疏不远不近地在她身后。

    接到任务的顾星辰带着其他同事去库房取设备了。这一趟估计要去上几天,她看不惯自己的东西乱糟糟,下意识地收拾着桌面,然后打算去库房找他们汇合。

    她也要去领一个博物馆专用背包。便捷,结实,抗脏,符合大众审美。

    而且,夏锦想,那是百里疏同款。

    她的拒绝斩钉截铁,可她的喜欢也如假包换。

    即使已经骗过了他,估计在百里疏心里,现在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冷酷无情,活脱脱一白眼狼。

    “今天专业打捞队也会去,这次我不在,你自己别下水。”夏锦正慢悠悠地将水杯拧好盖,放回桌上,百里疏就开口了。

    “好。”夏锦没有回头,她往窗外看去,今天阳光明媚,是个好日子。

    百里疏看着她的背影,平日里,周遭同事工作氛围都比较轻松,打打闹闹间工作就做完了,只要能保证质量,馆长是不会理的。甚至有时候说到有趣的事,馆长也会过来凑热闹。

    百里疏是这里最沉默的人,夏锦来了后,这个位置就被她永久冠名了。

    她总是默默地做更多事,对这里的每个人都温柔礼貌。

    他看得出来,夏锦是真的在乎这份工作。

    百里疏真的很想再问一句,昨天她那么坚持下水,全是工作的因素吗?

    有没有一点点,是因为他?

    夏锦整理好东西,终于转过身来。她笑得轻松:“最近就不能和你一起下班了,好在秋梦也搬出去了,免得你们没什么话说有些尴尬,照顾好自己啊。”

    他心里正纠结着,想着总有朝一日要和她把一切话都说清,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拒绝是因为什么,她又会不会搬走?

    但看着她现在毫无压力的笑容,百里疏兀地觉得这些话或许也可以不说。

    就算她打算装上一辈子傻,除了他自己辗转反侧的不安外,这种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好。”他说:“今天阳光不错,但是天气预报说晚间有雨,东西带全一点。”

    “星辰她们已经去拿了。”

    “我是说你。”百里疏也慢慢笑起来:“衣服,药,这些才是首要的,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给我打电话。”

    “好。”夏锦答应。

    她说好的态度认真,但百里疏就是知道,即使有问题,她给馆长打也不会给自己打。

    明明是他和她更近一点,现在反而刻意疏远。

    百里疏点头,出去了。

    看来这款综艺必须快点提上日程了。

    她有似乎有很多负担不能明说,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他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如果解决这些潜在难题,她是不是会更坦诚?

    夏锦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接起:“星辰……快准备好了?那我下来。”

    博物馆的台阶老旧,几乎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不是磕碎了边角,就是有着裂纹,和这里的无数古董一样,满身时间流逝的证明。

    夏锦快步走到地下室,往库房走去,如果他不能陪在身边,那一个同款包在也是好的。

    她不敢贪心,这点点温情对她来说,已然足够了。

    至于他想要的,除了恋爱,她也都能答应。

    -

    日光减退了夏锦深海的恐惧,平添一份美丽壮阔。

    阳光星星点点打在水面上,随着浪潮荡漾起来,波光粼粼,仿佛洒满了金粒在闪烁。

    船稳步前行着,夏锦帮着顾星辰将设备仪器都搬进船舱,然后一起搬来小凳子坐在甲板上,又支起小桌,放上零食茶水。

    “啊——”顾星辰一屁股坐下:“爽爽爽!”

    她伸直腿,整个人抻了个懒腰,舒坦够了,伸手,在夏锦肩膀上拍了拍,老成道:“夏啊,虽然说我们是公务,但是你不要这么紧张,先放松放松,享受一下这大好河山啊,一会儿有你忙的。”

    陈泽左手端着个满是零食的大托盘,右手拎着热水壶,满头大汗地跑来,把手里东西咣一下放在桌上,不满地说到:“你俩享受也就罢了,也不知道给我搬张凳子!”

    “我还得伺候你俩!”他声音更大了,馆长不在,他要称霸王,可惜有个嗓门更大的顾星辰。

    “就你会喊!”她白他一眼,又顺腿给了他一脚不耐烦道:“你是不是忘了,除了同事的身份外,我还是你师姐?你上学的时候我就帮你做了那么多课题实验,现在有意见你也给我憋着。”

    陈泽闪得极快,跟用了什么技能似的。

    夏锦一脸看戏的表情,陈泽喜欢顾星辰,这点毋庸置疑,他俩日常的相处就是打成一团。

    很明显,按照体力来讲,陈泽不可能输,但要是再加上点别的因素在里面,他就压根没赢过。

    她从桌上挑了块软糖,拆开吃了,葡萄味的果汁混着弹软的糖传遍口腔,齁甜。

    夏锦并不爱吃糖,只是这种温馨的时刻,她真心很想永远铭记,最好是拿着刀刻进骨子里,让她未来每次看到闪着金光的东西,或是遇见吵嚷的人群,又或是嗅到任何葡萄味的食物,都能轻易想起现在。

    那样她也不会一直觉得,这世界上她永远独自一人。

    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笑还没来得及收敛起来,就被顾星辰抓个正着。

    “喂!你居然看我们笑话!”她愤然道:“陈泽都要上天了!现在就敢不听我话,你有本事把论文还给我!”

    这最后一句是对着陈泽说的,但和对夏锦说的话连在一起,一瞬间很难区分。

    论文……论文。

    听到这两个字,她浑身一颤,仿若全身过电。

    嘴里的葡萄味还在,就算喝过了水也久久不散。

    和她心里的烙痕一样,看上去光洁如初,可疤还在,甚至时常隐隐作痛,不能触碰。

    可是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为什么这么难受?

    遭了,为了铭记幸福的味道现在却只记住了痛苦。

    夏锦的嘴唇不知不觉间抿成了一条缝,她如坐针毡,尽管她心里清楚顾星辰对此事并不知情,更没有要点她的意思,可还是站了起来。

    顾星辰也没有在原位,她追着陈泽跑到了船尾,充满活力。

    他们都很有活力。

    除了自己。

    哦,也不能这么说。夏锦站了半天,想和以往一样下意识地逃开,但脚下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步都没迈出去。

    也不是只有她自己是孤单一人,还有那个人。

    他这时应该在做什么?应该是在展览厅继续拍摄先导片?

    也可能是在搭建摄影棚。

    这不是他的专业,但是夏锦很确信,他一定能做好。

    她的手搭在船的护舷栏杆上,视线再次落在翻涌的浪潮上。

    光点被泼洒,掩埋,再泼洒,来来回回,循环往复。

    无论鲜艳的还是暗沉的,也许都和那批古船上的文物一样,终将寂静无声。

    有的事已经发生,就算再也没有机会转圜,但上天到底还是眷顾她的,给了她第二次绽放的机会。

    新的环境,新认识的人,新的工作,也是新的希望。

    那么,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隐形炸弹随时会爆的夏昌一家,耿耿于怀的被出卖,曾近在咫尺的毕业证,她能放下了吗?

    远处,水天一色。

    夏锦长长地出了口气。

    结果她也不清楚,但是她唯一知道的是,前面的路她会想尽办法,好好走下去。

    -

    船降低了航速,终于停了下来。

    夏锦环视了一圈,发现眼前大海茫茫一片,没有参照物很难定准位置。

    她从船舱里拉出了一大袋子设备,每一件都装在了设备包里保护着。夏锦拿出定位的仪器,按照昨天晚上的定位来回地调试,确定了就是这里。

    栏杆上又多出一双手,夏锦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手苍老粗糙,布满皱纹。是王船长。

    “怎么样?”他看着夏锦笑道:“准不准?我记性可是很好的,比你们吴馆长好多了!”

    吴馆长?

    夏锦短暂地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他在说谁。

    他们的馆长就那一位,只是她在这一刻才想起来,确实从来没听人说过他的名字。

    这话可不好接,夏锦笑笑:“才过了半天我就认不出这里了,您应该已经出海很多年了吧?”

    “当然,”王铭点了下头,熟练地从裤兜里掏出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上。

    “我在海上的年头,估计比你岁数都要大。”他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烟圈:“我看你不经常和那几个孩子一起玩,是不是刚来还不太习惯?”

    “没有,大家对我很好,我很习惯。”夏锦摇头:“甚至都可以说太好了。”

    “哦。”

    王船长举起烟,又吸了一口:“那看来还是不好意思呀。”

    夏锦低头笑了笑。

    “我之前不是做这个的,我开的是渔船。”王铭忽然开口,“我那时候挣得比现在多不少,鱼啊蟹啊,多得打不完。我就又包了几条船,这一片渔民都认得我。”

    为什么会忽然谈到这?夏锦抬头看他。

    “好像有十几年吧,我一路顺风顺水,家里盖了小楼,老婆凶悍了点,但对我还是没话说的,女儿去北京读大学,我都要准备退休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像是对离奇命运的无奈调笑:“结果那年,这里刮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台风,我所有船都毁了,当时被熟人骗了,那几艘船都没上保险,赔了个底掉,所有存款都扔进去了,还差点进局子……”

    他说到这,又深吸一口烟。一支烟,让他三四口就吸的只剩下屁股。

    “说来也是巧,我老婆就是那年查出肿瘤,结果,我兜里的钱凑一起都不够开上一盒药……还要给女儿留学费,都不到半年,她就那么没了……”

    王船长的语调越说越低,夏锦见过他和馆长扯着嗓门喊话的样子,看他低沉,忍不住安慰:“船长,你……”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却在一片晃眼的光线中看到了他的笑容。

    “你……”后半句话她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她很明显地察觉到,王铭并不需要任何安慰。

    王铭也感知到她的意思,笑着接着说:“命运就是喜欢逗人玩,带来些什么,再拿走些什么,看你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它却不做任何反应。”

    “接受就好了,不是有句老话吗?来都来了,什么都体验一番,也不亏。”他将烟头在栏杆上戳了戳,灭了火,但也没有随手丢进海里,两根胡萝卜般短粗的手指一直夹着。

    夏锦抿着嘴,慢慢将身体转了回去,手再次搭在栏杆上,面朝大海。

    王船长的话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很务实爽朗,什么都写在明面上,看着一点心眼都没有。

    这太明显了。

    她和王船长一共没说过两句话,今天更是才第二次见面,实在有点交浅言深。

    不过她很感谢船长和她说的这些话,百里疏托他照顾自己时肯定没有说得那么详细,可他愿意把最痛的经历拿出来,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是的,她太确定了,她出发前,百里疏一定和船长私下里交代过,请额外关照她。

    “谢谢你,船长……”夏锦小声。

    “哎,见外了,叫王叔吧,百里啊,星辰啊他们都这么叫我。”

    “谢谢王叔。”她对着迎面而来的波光笑了起来,顺手又从桌上摸了一块葡萄软糖攥在手里。

    “您说的很对,定位也准,那我们事不宜迟,可以开始打捞了。”

    船的另一边,几个男人脸色阴沉地坐在一起,没有往这边看。

    夏锦眯着眼,发现他们身上穿着统一的工作服,上面印着临市考古研究所的徽标。

    “王叔,打捞队是临时派遣来的吗?我看他们情绪像是不太好。”

    “呸!”王铭刚才还一脸春风和煦的样子,可一提到那些人,立刻换了副嫌恶的神色。

    “就他们也配干这行?”他转过身盯着那几个人:“这些人我都认得,原本也是渔民,潜水使力气的一把好手,原本也是老实憨厚。后来f市不知道怎么联系的这帮人,自从挂上编制,眼睛都长天灵盖上了,哪看得起我们合同工?”

    那几个大男人似乎是注意到这边毫不掩饰的目光,挑衅地看过来。

    王铭少说也比他们多吃了二十年饭,怎么会在乎他们这种幼稚的挑衅,也固执地回瞪着他们。

    其中一个看着像领头的男人站了起来,面色不善,朝夏锦这边走来。

    其他几人也都跟着起身,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夏锦下意识往前一步,挡在了船长身前。

    “干什么?”她审视着那人,表情冰冷,自上而下地打量站在最前面的男人。

    已经很久,夏锦都没有露出过这么严肃而充满攻击性的神情了。

    她忽然有些激动,甚至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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