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男人身形不算高大，但都很结实，肤色黝黑，看得出来是常年进行体力劳作的。
夏锦在他们身前，显得更瘦了。
王铭怎么会让一个小姑娘挡在自己身前，他刚要站出来，为首的男人就开口了。
他虽然站得最前，但狠戾的气息最少。
“你是你们博物馆的代表？”他盯着夏锦，问道。
“我们谁也不能凭一己之力代表整座博物馆。”夏锦说：“当然，如果有必要的情况下，那我们人人都是这座博物馆的代表。”
男人挑眉，脸上扯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来。
“少跟我们玩文字游戏，”男人穿着件不怎么透气的皮夹克，没有系拉链，两手掐腰掀起夹克的后身：“一船粗人，没你这些弯弯绕绕。”
“说吧，你们刚才说我们什么呢？”
夏锦道：“我们在说，你们是什么人，是否是被派遣来的。”
男人原本带着墨镜，听到夏锦如实说了，单手将墨镜一把摘下，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审视着她。
夏锦依然坚持站在船长身前，丝毫不让。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说道：“你倒是不藏着掖着，背后嚼人舌头是很没素质的，你也承认吗？”
王铭整个人都要炸了，他被夏锦伸开手挡在身后，一直没拿到话语权，听到男人这么说实在没忍住，拨开夏锦说道：“赵潮生，老子看不惯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少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上次出任务，你带着后面这群人说什么也不肯听我的，一船人差点就葬身大海了你忘了？我们还不能说了？”
“轮得到你说？”
“那还不是因为是你先吵起来？不然我们会不听？”
“.......”
赵潮生身后一群人瞬间就不乐意了，纷纷愤起骂道。
王船长不屑道：“技不如人就应该老实呆着。”
“问你了吗？”赵潮生盯着他，手下也拦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几人。
看得出来，这个叫赵潮生的男人在这群人里也很有分量，他一出声，其余几人就都闭嘴了。
“我在问她。”赵潮生重新看回夏锦。
“要是没有做错，就不怕人说。”夏锦道：“我确实说了，那你也承认自己曾经做错了吗？”
夏锦并不怕和他再产生什么争执，毕竟根据船长说的，他们两方的矛盾早就积弊已久。但现在站得位置不好，紧挨着船舷，这要是对方一激动，手一推，他俩可惨了。
赵潮生这人长得不赖，实际上他和身后那些真正的渔民还有些区别，他也是正经科班出身，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说临市考古研究所招一批专业打捞人员，要求有专业船队和相应证件。
而他原本穷得叮当响，只有家里留给他的一套不到二十万的老破小房子。他找到朋友，给这套房子抬高了几倍估价。
他找到一家快破产的二手船厂，和人家说想低价买十艘船，但前提是，每艘船要让他先试开几天。
人家船厂本身也要破产了，又见他可以拿出高价房子做抵押，就答应了他。赵潮生又去找了家蒸蒸日上正在找推广的渔业公司，提出用自己的船帮他们做广告。
商量好价格后，对方也答应了。
就这样，他挣到了第一笔钱，回到二手船厂先买下了一艘船。
他利用这一艘船，给人打广告的同时还做水上超市，没用几个月，就挣够了首付钱，分期付款将剩下几艘船都买了下来。
空手套白狼，用别人的钱生出自己的钱，他这一套玩得很溜。
所以，脸皮和面子对于这种人来说，简直形同虚设。
他很快地无赖笑着说：“我认错。”
赵潮生将墨镜丢给身后的人拿，他往前两步，站到了夏锦面前。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铭看到他那吊儿郎当的死样子，整个人身上像爬了一万只蚂蚁一样难受。
“关你什么事？”王船长说。
赵潮生身后的人又蠢蠢欲动呈现一副想干架的模样，他抬手拦下。
“你们那小破博物馆来新人了？”
夏锦看出来他没有打架的意思，回复道：“我叫夏锦，上个月刚刚入职。”
她很想多说一句，我们博物馆很好，不是小破馆，一点都不破。但转念想到那每天随机掉落的墙皮，上世纪装修风格的办公室，以及不低头看路就一定会摔跤的台阶，实在还是没说出口。
“好，夏锦妹妹，看你是新来的，给你个面子，这次就算了，以后少在背后骂我们。”赵潮生笑道：“要是你一定要骂，可以单独去找我骂，我脾气好。”
他身后一群人猥琐地笑起来。
“我们生哥住108啊，别走错了。”
“一定要单独去，生哥怕人多！”
“哈哈哈……”
“啊呸！”王铭忍不住道：“你们那一身恶臭习气可别传染我们。”
“人贵自重，希望我们共同做好这个课题，其他不相关的请不要提。”夏锦正经道。
赵潮生玩味地看着她道：“哦……我会好好做的。”
“走了伙计们！”他拍拍手：“换潜水服去！”
一行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夏锦松了口气，还好没打起来，但又有些不爽，似乎这场无声战役她也并没有赢。
赵潮生一张嘴，各种无赖撒泼都能说得出口，王船长嘴没有他会说，总是被压一头。
夏锦又是正经人，根本招架不来。
王铭转向夏锦，有些抱歉：“对不起啊小夏，我们常年和这群人合作，一直都有矛盾，现在影响到你了。”
夏锦倒是无所谓：“别担心王叔，没关系，这是小事，我们成功把项目结束就好了。”
王铭捏捏眉间，显得很头疼。
夏锦在工具包里翻了翻，把一会儿要做修复的工具材料都拿了出来，运进了文保实验室。
一会儿赵潮生他们运上来的文物，都要立即进行抢救性修复。
考古的主要目标，从来都不是主动破坏挖掘。
顾星辰已经将大半东西移进了修复舱，她正拉着陈泽对昨天晚上夏锦和百里疏拍摄的照片进行分析。
“你看，这起码有近五六个船舱，每节船舱里物品摆放紧凑，根据初步判断，应该是明末清初时期的商船。”
夏锦敲门进来，顾星辰显得很兴奋又好奇：“正好你来了，快告诉我们，昨天你们下水，底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桌上放着十来张照片，夏锦被顾星辰拉到桌前，面对着那些含糊不清的照片。
“这张是船尾，是整艘船唯一没有被淤泥掩埋的船舱，后面这几张照片也都是拍的这里。”
“这张是船舱内部，能看到很多瓷器，虽然都是破碎的，但是凭借花纹样式，还是能看得出朝代和窑，预计会有上千件。”
“昨晚天太黑了，但只要有手电，水下能见度还可以，不过，来的路上我看过了，今天水下洋流有些不稳，能见度大大降低……”
她正说着，门口忽然出现了个人影停在那里，也认真地听她说话。
陈泽第一时间发现，被黑乎乎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你站这干嘛？”他稳了一下，认出这黑影是赵潮生，问道。
夏锦和顾星辰同时扭头看过去。
赵潮生已经穿好潜水服，手上拿着两只脚蹼，倚在门上，依旧笑着：“夏锦妹妹，要下水的是我，你怎么只给他们介绍，不给我介绍呢？”
“咦……”陈泽被这一声夏锦妹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几个和赵潮生的关系没有王船长那么僵硬，以前也都有过合作，小矛盾不少，但总归都能解决。
算起来，称得上一句熟人。
赵潮生：“这次你们几个都在，百里呢？他怎么不来？”
顾星辰：“怎么，你还没被他虐够？”
“呵，就他，”赵潮生很不高兴：“上次是意外，那最大的浪偏偏打在我身上，才比他晚了五秒到。这次换个地方再试，说不好谁赢谁输。”
“愿赌服输哦。”顾星辰对他做了个鬼脸。
赵潮生没再回应，他往前几步，走到了夏锦身边：“一会儿我就下水了，你不帮我先做做功课吗？”
夏锦看他：“你是专业打捞队，我才入职两个月，你说了你敢听？”
“哈哈哈哈哈——”赵潮生笑起来很大声。
“你别担心，刚才我看你的分析很准确，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说的？”
夏锦摇摇头：“我其实想问，你们都是怎么打捞的呢？船体那么沉，稍微一动就全是泥沙，很危险吧？”
赵潮生：“确实很难，但其实像今天这样大规模的沉船我也是第一次见，以往都是小船，深度三十米左右，打捞难度小。”
“先去看看吧，不行再上来想办法。”他说着，离夏锦又近了一步：“夏锦妹妹是不是在担心我安全？”
夏锦下意识后退，发现原本和她挨着站的顾星辰和陈泽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都后退了好几步，俩人齐刷刷地站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看着她，目光怜悯。
赵潮生又找到可以调戏的人了。
夏锦：……
赵潮生不是什么坏人，长得也还行，就是人比陈泽欠，话比顾星辰多，偶尔看上去有点气质猥琐，但说起真正的坏事，他从没有做过。
“你……”夏锦忽然觉得词穷：“这时候，你应该在驾驶室和船长开会。”
“不怕，咱经验丰富，要是你能仔细和我讲讲下面是什么情况，我可能会更放心。”
赵潮生捧着心，一副期待的表情。
夏锦：……
怪不得船长看到他就想破口大骂，估计他早就将船上的每个女孩都骚扰了一遍。
哦也不全是，听起来他还跟百里疏比过赛，以五秒劣势险败，耿耿于怀至今，企图再次发起挑战。
幼稚，夏锦心想。
夏锦转过身叫上顾星辰和陈泽：“走吧，船上说开始前要开会，我们也要到场。”
她拿上笔和本子，绕过赵潮生，直接走了。
顾星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叹口气，摇头走了。
陈泽学她一样，也摇头叹气走了，走前还不忘浇盆冷水：“兄弟，别想了，你注定要输给百里，两次。”
？
什么意思？赵潮生有点没懂，但隐约觉得这个两次说的不仅仅是游泳。
大会还是不能错过的，毕竟涉及细节和安全，他也不再仔细想，低头从船舱里出去了。
船长看着最后进来的赵潮生，又换上一副便秘的表情。
“快坐好！有些人技不如人，还不知道开会早点来，真是白长这么大体格子……”
赵潮生挠挠头，大咧咧地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没有反驳。
“好了，那我们先说一下定位，具体坐标数据我已经加在了仪器上，也发到了你们手机里，现在大家都核实一下，确认位置。”
所有人低头查看。
“第二件事，就是现有信息。”馆长抬手，用力按了按一个遥控器按钮，前方显示出投影仪的页面，上面是夏锦和百里疏昨天拍的照片。
“这些是昨天晚上夏锦同志连夜下水得到的信息，我们能看到这次船只体型巨大，预计超过十个船舱......”王铭船长又按了按遥控器，但是毫无反应，他使劲拍了拍它，这才好使。
“我们今天目标就是查看露出来的船尾和船的前半身是否还连接着，如果还相连，那么我们就要换种挖掘手法。要是已经断裂，那就直接先将船尾打捞出。”
下面坐着的人都点头，往自己本上记着些什么。但唯独打捞队的人都两手空空，似乎也没在很认真地听，夏锦不由得皱眉。
这些内容听起来确实很枯燥，但是是必不可少的，潜水打捞队是最危险的工种，他们并不是普通的打捞员或潜水员，都是经过国家专业技能培训的。
尽管他们之前只是普通船员，或者渔民，但自从上了这条考古船，那就要为他们的人身安全负全责。
船长估计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神情并不着急，有条不紊地说了下去。
“第三件事，今天看上去阳光明媚，但是底下暗流涌动，我得到消息，今晚有一场暴雨，所以我们要尽可能早些完成任务回到岸上，越晚就越危险。”
“行了，这回还有人要有所补充吗？”
夏锦举手。
王铭问道：“小夏，有什么问题？”
夏锦站起身：“船长，我建议要求每位打捞队员每间隔十分钟分别向船上发送信号报点。”
这个提议确实前所未有，以往的惯例是只有队长，也就是赵潮生手里拿着通讯设备，统一发送信号。
整个打捞队的人都看过来，有人疑惑，有人不善，开始窃窃私语。
船长真的思考起来，片刻，他点头道：“我同意这个提议，今天暗流很大，既然合作，那必须保证每个人安全。”
他说完，看向赵潮生：“你呢，什么想法？”
赵潮生看了夏锦一眼，一耸肩：“我没意见。”
他身后的一个穿着潜水服的人扯了扯他：“队长，这也太麻烦了吧，折腾人吗这不......”
船长重新总结了今日任务和注意事项，就散会了。
夏锦想单独和赵潮生聊聊，但她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船上有船长，赵潮生本身已经是打捞队的队长，论资排辈也轮不到自己发言。
她来到驾驶室，认真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数据，又拿起设备调试。争取做到不出一丝错误。
甲板上头一次有这么多人，换衣服的，找东西的，分设备的，刚才船舱里的人全都出来活动了，吵吵嚷嚷很热闹。
赵潮生神出鬼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了。
夏锦立即站直，一副战备状态。
赵潮生察觉，无奈地笑了起来：“这是干什么？”
夏锦也意识到这样似乎有点伤人，她放下手里的仪器，问道：“赵队长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他这时已经背上了氧气瓶，应该马上就要下水了：“你提议单独报点，是不是担心有队员落单？”
“是。”夏锦点头：“刚才开会，我看大家都没在认真听会议内容，今天和平时不一样，一场大雨很快就要来了，浪比平时都大，下面泥沙估计也早就被搅浑了，视线不清，我很担心所有人的安危。”
赵潮生点头：“是我的问题，我会再和他们强调一次重点，那接收信号这件事，就你来做，好吗？”
夏锦：“如果有文物出水，我没办法答应你这件事，我必须第一时间进舱抢修，不过如果没有文物，那我来记录。”
“好。”赵潮生答应。
夏锦还想再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但他已经离开了驾驶室。
潜水队的人都齐刷刷地换好了衣服，赵潮生喊了声口号，将他们集合在一起，然后真的大声和他们讲起了重点。
他声音很严肃，和开玩笑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也许真的是她白担心了，夏锦忽然觉得不应该在会议上直接下他的面子，显得不信任他的带队能力似的。
其实看这些人都百分之百地听从他的安排，应该也不是一无是处。
夏锦也走出船舱，和顾星辰一起放下潜水梯，站在梯子两边，看着他们下水。
一群人穿戴好脚蹼，呼吸器塞入口中，带好眼镜，挨个跃入水中。
赵潮生最后一个下水，临行前还不忘对着夏锦来了个飞吻。
船长站在一旁眼睛都瞪大了，恨不能一脚给他踢下去。
“真变态。”夏锦看着他们缓缓深入水底，忍不住对着顾星辰吐槽道；“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哈，”顾星辰笑了：“现在已经比以前收敛多了。”
她补充道：“之前他比现在还狂还骚，和我们关系也更僵硬，船长每次见到他就要先吵上一架。直到去年，他坚持认为自己没错，不顾船长的提醒不肯回岸上，台风差点把船掀翻，那次真的很险，他也从那时候收敛多了，虽然态度还是不怎么样，但起码会听船长的话。”
夏锦啧了两句：“很难想象他没收敛的样子。”
顾星辰大笑：“不过他也有软肋，就是百里疏啊！你俩都能治住他，不愧是......”
不愧是一家人。顾星辰原本是想这样说的，但说到一半生生憋住了。
这俩人关系肯定不一般，这事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但具体是哪种不一般，却没人能说得清。
似乎是比较亲密？可又说不清是哪里又有些疏远，总之很一言难尽。
顾星辰怕说得太露骨给她再吓跑了。
夏锦没有意识到，她问道：“百里疏？为什么会怕百里疏？”
“打不过呗，男人的脑回路真的很好懂，打不过，就崇拜。”
夏锦扭过头，对着大海笑了起来：“打不过可能是真的，崇拜，不一定。”
有的人基因里就没写崇拜这个字眼。
很明显，赵潮生就是这样的人。
天色不如早上那样明媚了，海风裹挟着潮气席卷而来，。
夏锦抬头望着远处的乌云，慢慢说道：“风雨欲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