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被有力生长的树根顶起，地砖不再紧密贴合，露出下面黑润的土壤，祝云悠背着书包，站在凹凸不平的砖块上等待林渡与林风所搭乘的公交车的到来。

    此时正值傍晚下班高峰，电动车流在拥堵的十字路口缓慢向前移动。车主们神色各异，下班后结伴回家的年轻人谈笑风生，在冷风中缩紧了脖子大声吐槽自己的老板如何装聋作哑、不干人事儿；接孩子回家的父母们一边侧过头扯着嗓子教训孩子都教过三遍的题怎么还能再错，一边将手伸到孩子脖子上摸摸看围巾戴紧了吗。

    一片嘈杂声中，她将身子稍向前倾，望着宽阔马路远远的那头，干枯的梧桐树叶在灰茫茫的天空和马路间散落飘零，环卫工人拿着清洁工具将落地的叶子一撮撮扫走，被风吹得头痛时，她才想起来把帽子带上。

    林渡发来消息说路上太堵了，估计还得十分钟才能下车，让祝云悠赶紧回家去，别在公交站台傻站着等他们。

    祝云悠发送一个“好的”，然后把手机收起来，双手插在兜里将棉服裹紧，走到公交站的长凳那儿，将背着的书包抱在怀里坐了下去，心里暗暗想既然不让站着等，那就坐着等好啦。

    街对面是一条已经干枯的河道，祝云悠抬眼看到有几个娃娃们正沿着边沿排排坐，妈妈们站在不远处闲聊。有个稍大点儿的孩子抱着更小的孩子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脚陷在松软的泥土里没有站稳，仰着面摔了个小屁墩儿。

    一名穿着校服的高个子男生快步跑到扑倒在地上的娃娃们身边，一边拽着他们站起来一边拍打沾在他们衣服上的土，好在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将娃娃们裹得像个小圆球，既没伤着也没碰着。

    祝云悠看那男生牵着娃娃们的手将他们送回前来查看情况的家长身边，摸着娃娃们的头摆摆手，随后转身跑了几步，用手撑着栏杆纵身越过绿化带，三两步过了马路，站定在公交站台，喘着气向远处张望。

    男生左顾右盼，瞅到了抱着书包坐在长凳上的祝云悠，焦急地问她：“同学，36路车来过了吗？”

    祝云悠摇摇头，她也在等36路。

    男生放心地舒了口气，呼出的丝丝白气氤氲着上升，他将自己的斜挎包取下来放在长凳的空余处，拉开校服外套褪到臂弯，用手背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满心欢喜地念叨着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同学，你几班的，我之前翘课怎么没见过你？”

    祝云悠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解释，只好避重就轻回他：“我不翘课……”

    男生恍然大悟：“啊，原来你今天是第一次翘课！”

    “不……”

    没等祝云悠把话说完，男生就自来熟地和她聊起来：“哎，可你不像是第一次翘课啊，还知道把校服换下来，蛮有经验的嘛！你这不上晚自习是准备干啥去？”

    他摸摸鼻子，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继续说着：“我是翻了墙一路狂奔来接我对象的，生怕来迟了。”

    祝云悠摸了摸头发，回想起林渡厚实的手掌抚在发丝间的温暖，低垂眼眸，含着害羞小声回他：“我……我也是。”

    “真的啊？！”男生兴奋地抬高音量，把祝云悠吓得一激灵，“真是太巧了，那咱俩这应该叫什么来着，噢对！真爱接人联盟！”

    祝云悠咬着下唇忍笑，很捧场地冲他点头。

    “啊，来了来了！”男生青涩单纯的脸上满是欣喜与激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正在转弯的公交车，显示屏上红色发亮的36字样渐渐由模糊到清晰。

    祝云悠注意到一直在找话题聊个不停的男生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刚才面对陌生人时的坦荡与洒脱全然不复，此刻的他双唇紧闭，把校服外套规矩穿好，手指不自主地拉着拉链上下滑动，按耐不住地踮起脚尖，仿佛这样就能离车上的人更近一些。

    我等的人，是我的心上人。我不止看着钟表和日历用时间等他，我还泪流难眠在每一个爱而不得的想念挤进稍不提防的走神中用生命等他。

    现如今，他来了，请让我早一点多看看他，让我与他从视线相对的一刻起就开始因分离而珍惜，让我与他的手背在十指相扣中留下猩红的烙印，让我和他把一天用力过得像两天那么深刻，这样回忆才足够支撑我走完下一个不见的轮回。

    爱是如此令人惬意的艰难。

    “小风！小风！”男生站在缓缓开启的公交车后门上蹿下跳喊叫着，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却是挂着一张臭脸的林渡。

    祝云悠还没来得及和林渡打招呼，他就率先将背在肩上的包取下，狠劲甩在面前男生的脸上，“拿好了，你对象的包！”

    路人不约而同惊呼，男生被砸得生疼，捂着脸蹲下去，随后抬起头，红着眼瞪林渡，撸起袖子准备反击回去。

    祝云悠急忙跑过去挡在他们两人中间，一边将林渡拉得远远的，一边着急地问他怎么了？

    “不是让你先回家吗？”看见她冻得通红的鼻头和脸颊，林渡就什么气也生不起来了。他接过她怀里的书包背在自己身上，替她扣好外套帽子上挡脸的纽扣，握紧她冰冷的双手护在自己掌心里暖着，努力平复情绪和她说话。

    “小！风！”男生突然大叫着朝人扑去，祝云悠被他热情的嗓音吸引着转头，刚才被林渡砸后的不愉快已被抛在脑后，男生的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快乐。

    被男生抱住的人比他稍矮半头，他一边用手挡住男生非要蹭过来的脸，一边用清清冷冷的声音嫌弃他：“陈昭阳，别靠过来！你满头都是汗。”

    陈昭阳？

    祝云悠看看抱在一起的二人，又转头看看林渡，大脑飞速运转，冥思苦想的样子把林渡给逗笑了，他冲她点点头，表示她没猜错。

    “那，他抱着的人就是林风吗？”

    林渡没直接回答她，而是牵着她走到那两人身边，用另一只手揪住陈昭阳的衣领，将他丢进一旁的绿化带里。

    “啊，是云悠姐吧？姐姐你好，我是林渡的弟弟林风，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哥哥的照顾，希望他没有给你添麻烦。”

    林风向着祝云悠微微欠身，眼睫低垂，说了一番周密得体的话。

    他谦逊温和的态度令祝云悠感到心安，虽然林渡说过她和林风性格很合得来，但还是因为要与林渡家人见面的事情紧张得魂不守舍。

    祝云悠想不出来应该说什么话，只好摸了摸后脑勺，脸上带着不太好意思的微笑，问候了一声你好。

    陈昭阳半个身子栽在绿化带里听他们说话，嘴巴不依不饶叫唤个不停：“姐？什么姐？照顾你哥？谁啊？她不是翘课出来的同学吗？”

    林风皱着眉头走过去将陈昭阳拉出来，在他耳边低声埋怨，“这是我嫂子，你快出来吧你，别在这丢人了行吗？”

    “我靠！！！”

    陈昭阳顶着一脑袋的树叶枝杈被林风拽出来坐在地上，惊讶地合不拢嘴，抖个不停的手指来回指着祝云悠和林渡，半天说不出话来。

    嫂……嫂子？

    祝云悠抬头看着因为相当满意弟弟这个回答而乐成一朵花儿的林渡，抿着嘴巴用眼神询问他。

    “怎么？”林渡装傻，指尖戳着她的脸蛋，笑得开怀，反问她，“不愿意啊？”

    “也不是不愿意……”祝云悠没多想，顺着他的话答了出来，在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什么意思时，立刻满脸通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气鼓鼓地瞪着林渡。

    林渡舒了口气，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笑。

    “累了吧？要喝点热水吗？”祝云悠跑到林渡背后拉开书包拉链，林渡配合着她半蹲下去。

    她拿出来两个保温杯，把其中一个递给林渡，“你平时没有按时喝水的习惯，这几天又总是奔波，我猜你今天吃了午饭后又是一直没喝水吧，这是我放学后在教学楼用水卡接的热水，你喝点暖暖身子，都是新杯子，保温效果挺好的。”

    “小风也是。”祝云悠将另一个杯子交到林风手里，看见陈昭阳眼巴巴期待着的样子，抱歉地说：“昭阳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也来，只、只准备了两个杯子。”

    “才不用管他死活。”林渡将祝云悠重新拉回自己怀里，一边把杯沿放在她嘴边示意她也喝些，一边和陈昭阳怒目而视，幼稚得像两个要闹绝交的小学生。

    林风双手接过水杯，诚恳地向她道谢，也从书包口袋里掏出一张过塑的大卡片送给祝云悠，“我也不知道要送云悠姐什么，这辈子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画画了，自作主张给你画了很多云，希望你能喜欢。”

    祝云悠接过卡片，只看了一眼就爱不释手，卡片上是用水彩画出来的不同天气下的云的样子，有晴朗天空下的悠悠白云、落日黄昏中的灿烂晚霞、阴雨连绵时的灰色云团以及狂风骤雨中裹挟着闪电的乌云滚滚。

    最有趣的是在右下角还画有一个坐在地上用木棍勾下来天上的云彩当作棉花糖吃的Q版男生形象，祝云悠乐个不停，指着他问林风：“这是你哥吗？”

    林风点点头。

    祝云悠笑着把卡片贴在胸前，用手紧紧护住，眼里闪着感动的泪光，“谢谢你小风，真的谢谢你，我特别特别喜欢这个礼物，漂亮又有心，你还特意帮我过塑，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我的感激和喜悦……”

    一点点彼此用心的小举动能让他们感动得流出泪来，林渡欣慰地看着祝云悠和林风，手掌抚摸肘臂上的纱布，暗自庆幸好在当时无论如何都把林风带回来了。

    陈昭阳蹲在角落，扯扯林风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真是拿他没办法，林风把头扭到一边，手指摸着绿化带上的叶子，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打开怀里的书包看一眼？”

    “小风！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陈昭阳还没打开，就被林渡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指着他跟林风算账，“好啊你小子，早知道书包里是给陈昭阳这混蛋的礼物，你哥我才不替你背这一路呢，妈的沉得要死，要不是担心你那小肩膀——”

    眼看林渡和陈昭阳又要爆发新一轮的打斗，祝云悠急忙站在那三人中间，在陈昭阳和林渡一声高过一声的拌嘴中情急之下胡乱秃噜出一句，“我饿了！”

    “？？？”

    三个人齐刷刷盯着她。

    祝云悠眼神慌乱，只好把脸埋进帽子宽大的边沿里，身子倾向林渡，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劝着，“别吵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林渡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藏进帽沿里昏暗不清的脸庞，低下身子牵起她的双手，手指抵在她的脉搏，感受着她越来越快的心跳，祝云悠看着他甜甜地笑，把他的心笑得柔柔软软的。

    陈昭阳已经勾肩搭背、搂着林风走在他们前面好大一段路了，林渡依旧不慌不忙地牵着祝云悠在后面溜达。

    寒风猛烈，气流顶得祝云悠呼吸都要背过身去，林渡就势把转过身的祝云悠抱在怀里，两人一个前进一个后退，路虽走得跌跌撞撞，但却因紧紧相拥的温暖胸膛蕴生出跌倒也不怕的心意。

    祝云悠扭头看着远处那二人的背影，不管林风推开陈昭阳多少次，他还是会乐此不疲地重新扑上去，她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话。

    “真好啊，要不时间就停在这儿吧。”

    林渡停下了，低着头蹭她的鼻尖，“不要，不要停。”

    她看着林渡闪动着情愫的双眸，问他为什么？

    “因为，”林渡用指尖细心地为她整理凌乱的额发，他的指腹冰凉但舒适，一遍遍轻柔地抚过她的额头，“家在等我们。”

    她曾说过，她的家没有家的样子，他又何尝不是呢，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饭聊天是什么时候了，起初他们为了挣钱不出现在饭桌上、钱挣到了又在饭桌上因为奶奶的赡养问题大打出手、奶奶去世后他们甚至为林风的事情砸碎了饭桌。

    什么稀巴烂的狗屁不如的家。

    林渡捏捏怀里对他说着“我们回家好不好”的小姑娘的脸，对她说不要时间停在这一刻。

    “要时间往前走，因为我想看，想看我的家里有你。”

    时间停下或向前走，她都留在幸福里，她的人生中，何曾有过这样的好事。

    祝云悠无言地看着他，踮起脚尖吻他，一触即离。

    看着林渡一脸惊喜地望她，祝云悠红了脸，“就、就是你刚才，还、还挺帅的，各种意义上……”

    话刚说完，祝云悠就跳出他的怀抱朝着陈昭阳和林风的方向逃走了，她喊他们的名字，问他们晚上想吃什么，特别大声，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心中那份按耐不住的悸动。

    站在这片见证过他成长的街道，林渡还清楚地记得在哪个拐角他曾经狂奔或流泪，隔着羊毛衫还是能摸到左胸上的疤，但他等来了能抹去它的花儿。

    林渡两三步追上去，把祝云悠重新抓回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帽子上，与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谢，谢谢你，一切意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