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用给典阿姨买些礼品吗？空手去是不是不太好呀？”
祝云悠眼睛盯着超市门口高高摞起的商品箱，第三次问着林渡同样的问题。
“谁说我空手去了，这不是带着你呢？”林渡握着她的手举到面前，指腹点点她的手背，示意无需顾虑，“放心吧，啥都不用买，反而买了会才被她念叨死，嫌你又乱花钱。”
几天前林渡就和祝云悠提到过等她考完试一起去见典阿姨的事情，当时林渡的原话是“见不见我家人都无所谓，主要是真想让典妈看一看你。”
林渡牵着她，脚步越走越快，脸上带着期待与欣喜的表情，祝云悠悄悄歪头看他，被林渡发现后惹得他轻笑，用两根手指夹紧祝云悠的脸颊：“来来来，我在路边站好，你看个两三分钟咱们再走好不？”
祝云悠的嘴角被林渡扯起，含含糊糊地跟他解释：“没有啦，就是觉得你挺高兴的。”
林渡没说话，只是眼睫低垂，悠悠地看了她一会儿，又将视线转向街边高处那一连串望不到头的大红灯笼上，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林渡牵着祝云悠来到繁华的古城步行街中，正值寒假，街道两旁的店铺家家热闹火爆，很多年轻游客穿上古装站在景点前拍照。
街道十字路口处人潮拥动，两人站在侧旁跟着缓慢往前挪，祝云悠靠在林渡身上抬起头望树上被挂得凌乱的彩灯，风一吹，晃得人直眼花。
林渡伸手挡在她的眼前，掌心贴紧她的脸颊稍稍用力，带动着她的脑袋向左前方转动。
“看见没，路南边第二家米线店就是咱们要去的地方。”
店名叫做“好味米线”，招牌左侧印着一张大大的老板的红底证件照，是一位略显富态的中年阿姨模样，眉心有痣，微笑起来干练中不乏慈祥。
林渡刚推开门探进去半个身子，就被一大包抽纸砸中了脑袋，祝云悠站在门外就听到夹着怒气的尖锐女声，店内的顾客纷纷扭头向他们这边好奇地张望。
“哎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那喝醉酒后在小区草地上睡了一夜的大儿子吗，还有脸过来见我呢？迟早有一天我得去把秋成的店给端了，小兔崽子天天聚在一起就知道喝个没完！”
“典妈，您这下手也太狠了！”林渡一只手撑着门，另一只手揉着被砸得发痛的额头，呲牙咧嘴：“怎么那点事儿都传到您耳朵里了？”
“哼，你可别忘了，之前帮你看家的时候我也加了你们业主群，那张照片唬得了别人可唬不了我，那混蛋样子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你小子越来越不着调了！还有胆子来见我，你等我忙完这阵，看不把你揍个半死！”
刚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的阵势着实令祝云悠左右为难，她怯生生地跟着林渡进到店里，和典阿姨视线相对时，两人都有些吃惊。
祝云悠想到了招牌上印着的人就是典阿姨，但是没想到她坐在轮椅上。
典阿姨转动轮椅从狭窄的收银柜台里来到祝云悠面前，笑起来眼角处有许多细纹，她半疑惑半打量，冲着林渡剜去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介绍介绍。
没等林渡开口，祝云悠就向前一步微微点了点头：“典阿姨您好，我是林渡的女朋友祝云悠，最近一直在忙考试的事情，很抱歉这么晚才来看您。本来想买些礼物送给您的，但是林渡说这样反而显得生分了，还希望您千万不要见怪。”
林渡从来没见典阿姨高兴成这样过，她够着身子取来收银台上的毛巾把身旁的餐椅擦得锃亮，拉着祝云悠的手招呼她赶快坐下，紧紧握住她的手不住地轻拍，看了祝云悠一会儿，竟热泪盈眶起来。
“哎呦！典妈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刚才凶我的气势呢，突然之间煽什么情啊！”
林渡站在收银台前接替典阿姨的工作，忙活着给往来的顾客点单、结账，抽空往她们这边看了一眼，就看见两眼泪汪汪的典阿姨。
典阿姨吸了吸鼻子，一脸慈爱地看着祝云悠，问她吃没吃晚饭，想不想尝尝她家的招牌香辣米线？
祝云悠想都没想就点头，林渡的大嗓门却在一旁响了起来。
“典妈，她不喜欢吃粉儿，也吃不了辣，就给她下个番茄小面就行。”
“好好好。”典阿姨喜笑颜开，“我去跟后厨交代一下，妞妞你先在这坐着等会哈，等姨忙完这阵子再好好陪你们说话。”
林渡欠儿得不行：“典妈不是说忙完这阵子要把我揍个半死吗，怎么现在又改主意要陪我们聊天了？”
林渡跑过去替她撩起后厨的帘子，典阿姨狠狠瞪他，林渡笑着夸她眼神犀利，如果戴眼镜的话，不知道要裂开几副才算完。
祝云悠坐在收银台前的凳子上，趴着脑袋看林渡熟练地向询问的客人介绍菜品与价钱。等台前没了排队的客人时，祝云悠才晃着手机上的付款码一本正经地问他：“请问我的番茄小面多少钱呀？”
“不贵不贵，”林渡架起手臂向前探身，一脸玩味，“刚好够你以身相许。”
祝云悠嘟起嘴巴，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行，明天我就嫁给典阿姨。”
“你……”
林渡伸手捏住祝云悠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幽幽怨怨吐出一句“气死我了”。
“来咯！香喷喷的番茄小——臭小子，把手给我放下，别给我们妞妞捏痛了！”
典阿姨气势汹汹地单手转着轮椅朝林渡杀过来，另一只手还稳稳当当地端着给祝云悠做的面。
祝云悠急忙站起身，双手接过面碗，沉甸甸的份量令她差点没端稳，往碗里看了一眼，已然认不出半点番茄小面的样子。
林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典妈你放那么多肉和菜干嘛，她胃口小，根本吃不完！”
“我不放等着你放啊，你会做饭吗？我可不能让我们妞妞跟着你连口肉都吃不上，”典妈笑眯眯地看着祝云悠问她，“对不对呀？”
祝云悠咬着筷子尖，含羞低头，顺着话应了句“嗯”。
“小白眼儿狼。”林渡走到祝云悠身旁抽出她口中噙着的筷子，重新塞回她掌心，“典妈心疼孩子，怕接待不好你。你别硬撑，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我给你收底。”
典阿姨狠狠拍着林渡的后背，一边把轮椅转回收银台，一边含着笑意冲林渡喊：“怎么还跟人妞妞抢饭吃？我能把你的份儿忘了？自己上后厨取去！”
林渡冲着祝云悠眨眨眼，揉着后背做了个“疼死我了”的嘴型，逗得祝云悠捂嘴直乐。
典妈虽行动不便，但待人做事有条不紊，用餐高峰期忙前忙后却也不见慌张，新老顾客都能跟人唠上两句，对待自家员工也相当亲切和蔼。
米线店虽小，却被她打理得简洁温馨，各个角落里都放置着四季常青的绿植，小料咸菜大方摆在前台供顾客免费自取，碗筷洗刷得干干净净放在消毒柜里。祝云悠环顾四周，觉得典阿姨实在是位有着生活态度的人，敬佩感油然而生。
祝云悠动筷尝了口面，一脸惊喜，不由自主晃动着身体，比起大拇指，“好吃好吃”说个不停。
“傻样儿。”林渡手指温柔地抚揉祝云悠的后脖颈，另一只手夹起碗里的面送到她嘴边，“要不要尝尝我的？烫，吹吹再吃。”
两人吃完饭后米线店也快打烊了，典阿姨终于能闲下来坐在他们身边唠唠家常。
只见典阿姨掏出一瓶白酒豪迈地砸在桌上，祝云悠一头雾水，林渡却早已见怪不怪，典阿姨摆手吆喝林渡陪她喝点。
“不喝不喝，开车呢今儿，”林渡撇撇嘴，“天天说要把秋成的店砸了，结果自己喝得比谁都起劲。”
典阿姨嘿嘿一笑，晃了晃手中的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这瓶是秋成孝敬我的哈哈哈！砸他的店？也得等我喝够了他送的酒再说！”
典阿姨仰头一饮而尽，酒烈得她皱紧了眉头，脸很快变得红彤彤的，看看林渡又看看祝云悠，表情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林渡啊林渡，你比我亲儿子还让我操心你知不知道？第一回见着你，你就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成天不上课就窝在我店后面那条小巷子里，每次看见你们这帮孩子虚度光阴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我却知道你是好孩子，常常我从外面进货回到店里的时候上不去门口那个斜坡，那么多人里只有你愿意把烟头掐了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一把。”
“知道你缺钱，我就喊你来我店里打工，知道你总是不好好吃饭，我就天天盯着你在店里必须吃撑了再回去，你喊我典妈，说我比你亲妈还像妈，我就拿你当我大儿子，可我……可我还是没能……”典阿姨说着说着泪流不止，泪珠浸入她眼角的细密纹路，像是河流汇入大海的倒放，“当时我要是再早一点出去看看，是不是你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典妈，我跟您说了多少遍了，那事和您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您当时出不出来、出来得早晚，我都还是会把那根木棍刺向我自己，我没跟您说吗？当时我就他妈不想活了，冲着死去的。”
典阿姨使劲摇头，“不是的不是的，那时候我听见你们一帮人在后面吵架，但我以为只是你们日常的小打小闹，压根没在意。但凡我当时能早点出去看看，一定有什么我能做的、能帮的、能改变的，事情也一定不会是最后那个样子。”
年过半百的典阿姨哭得狠，林渡看了直心软，祝云悠感受到林渡微微发颤的身体，她指尖寻入林渡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伴与倾听，什么也没问。
“唉，妞妞别怪姨失态，实在是这个心结在我这永远也打不开，一提起来我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典阿姨接过祝云悠送来的纸巾，含着歉意向她解释，“不过今天看见你，姨这心里真是开心得不得了。这么多年了，这小子第一次领了姑娘回来见我，有你在他身边，看样子他是要多多往前看了，我也就放心了。”
“来，加姨的微信，这小子要是又跑出去喝得酩酊大醉，或者是犯浑欺负你了，你就给姨发信息，我有的是治他的法子。”
林渡搂着祝云悠的腰，脑袋歪斜靠在她的头顶，“典妈平时做生意多忙啊，咱不能老打扰人家呀，嗯？乖，你说是吧？”
“你又！你又！”典阿姨扶着桌子探身抽林渡，“又在这吓唬人家，妞妞你别听他瞎说八道，姨特别喜欢你，什么时候联系都打扰不到我。姨这双腿啊，生了病站不起来，去不了远地方，没法去看你们俩，所以一定一定要常来这儿吃饭啊！不许嫌麻烦，听到没有！”
三人简单聊了一会儿后，林渡就抢过典阿姨的酒瓶，催着她趁还清醒，赶紧帮着她一块儿收拾收拾，打烊进屋睡觉。
林渡牵着祝云悠走出去好一会儿了，回头看典阿姨还停在店门口目送他们，林渡使劲摆了摆手，她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屋。
林渡在离祝云悠很远的地方抽了支烟，她站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中间等他。
城墙高高的大门离得近，她仰起脖子后退着才勉强能看到顶部尖尖的一角，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令她有些发晕地站不稳，胃里难受得直想吐，但她知道，是胃也跟着悲伤。
夜渐深，店铺纷纷收摊打烊，华丽辉煌的装饰灯光褪去，古城斑驳的城墙才终于在月夜中迎来真正凝视它的人。
这么多年，它在风雨中销蚀，在喧嚣中狂欢，也在寂寥中美丽。
读懂沾染着心事的文物，最好的照明是月亮。
读懂沾染着心事的林渡，只需要夹在他指间的一点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