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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金盏的母亲在开春的时候去世了。离别那日,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望着窗外的烂漫春花,握着金盏的手含笑阖上了眼。

    她病痛已久,终得安宁。金盏泣不成声,将她葬在了山庄旁一片青草盎然的泥土中。

    母亲能从那座深宅大院中逃离出来,能在临终前安然阖眼,是她最大的幸事,金盏时刻感激着虞雪坠,几乎每日都在思念她。

    终于在这一日,暗一找了过来,接她前往皇宫。

    京都繁华热闹,长街熙熙攘攘,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抵达宫门口。剩下的路暗一不便陪她,他给她一块腰牌,她攥紧小心翼翼下了马车。

    皇宫威仪,琉璃瓦折射着金色的光晕,金盏内心喜悦,可又觉得紧张。

    她和陛下这样久没见了,陛下还会记得她这样一个渺小的人吗。

    应该是记得的吧,否则不会让暗一来接她。金盏暗中给自己打气,拿着腰牌谨小慎微地踏进了皇宫。

    腰牌很好用,她一路顺利地到达了紫宸殿。内侍引着她走入内殿,她站在宽敞明亮的大殿之中,一眼看到了陛下。

    她穿着雾色的薄裙,长发半束,乌黑的发间簪着一颗东珠,手中正执着一束白栀子。她也一眼看到了她,远远朝她漾起笑,喊她:“金盏。”

    金盏激动得心脏砰砰跳,她急忙跪下,朝她道:“民……民女见过陛下。”

    “起来起来。”她抱着花,走到她身边亲手将她拉了起来。

    虞雪坠打量着金盏。半年多未见,金盏彻底变了模样。从前那干瘦的少女变得充盈起来,肤色变得白皙,一头长发乌黑发亮,眼底的两团青黑也消散无影。她变得俏丽动人,虞雪坠从手中的花束中摘下最漂亮的一朵,簪在她的发上。

    金盏的脸红扑扑的,她呆呆摸了摸发上的花,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虞雪坠。

    虞雪坠笑着拉着她进了暖阁。暖阁中的罗汉榻上摆着甜点小食,是今早瑶玉临行前给她备下的。

    她将怀中的白栀子插进汝窑花囊中,和金盏一左一右坐在了罗汉榻上。

    虞雪坠为她添茶,金盏手忙脚乱地将茶壶从她手里抢过来。

    热茶氤氲,虞雪坠笑着问了她些琐事。金盏的母亲去世时,虞雪坠曾特意差人去送行过,她知晓金盏刚失去母亲,言语间多了很多照拂和安慰。

    这般闲谈许久,金盏渐渐放松下来,虞雪坠也终于说起正事。

    她温声道:“这次唤你来,是想让你帮朕做件事。”

    金盏精通毒药,也懂医术,她之前将金盏安置在山庄中时,就做好了让她帮自己处理这次瘟疫的打算。如今瘟疫提前,所以她也提前将她叫了过来。

    金盏连连点头:“陛下请说,金盏什么都能做。”

    虞雪坠温和一笑:“这件事有些危险,朕昨日收到折子,京郊出现了三个病患,疑是疫病。”

    金盏惊讶地睁大眼睛。

    瘟疫在任何朝代都是一个恐怖的词汇,若控制不好,将会给所有的百姓带来灾难。她焦灼道:“陛下,民女通医理,您让民女去看看。”

    “你不要着急,只是疑似。就算是瘟疫,也在疫病初期,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虞雪坠拿出昨夜写的方子递给她,“朕差人拟了这张药方,于这次的瘟疫应该有用。你今日便拿着方子,去京郊看一看。”

    “好,陛下放心。”金盏接过药方,展开看了一眼。

    然而她的眉头忽然皱起,神色露出一瞬间的古怪。

    虞雪坠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金盏将药方仔仔细细收进怀中,“陛下,此事要紧,民女现在便出发吧。”

    “嗯。”虞雪坠道,“暗一会在宫外接应你。”

    金盏起身恭敬拜别,匆匆离开了。

    虞雪坠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下。

    上一世这张瘟疫的方子是金家给的,她曾拿着这张方子给太医院看过,太医院对这方子啧啧称奇,直赞金家不愧是医药大世家,用药奇诡,他们竟看不懂方子里的药理。

    所以这一世治疗这次疫病,谨慎起见,虞雪坠未将此事交给太医院,仍旧是选择了金家人。金盏的医术习自她父亲留给她的医书,想来她一定懂得方子中的药理。

    ……

    金盏走后没多久,内侍前来禀报:“陛下,礼部尚书大人到前堂了。”

    虞雪坠正坐在罗汉榻上品茶,今日泡的是御前龙井,回味有些苦涩。她艰难咽下喉咙中的苦气,应声:“朕这就过去。”

    昨日她在生辰宴上宣布要立君后,宴毕后各家便紧锣密鼓地准备了,礼部的动作也快,仅隔了一日,便将各家的郎君搜罗了上来。

    虞雪坠放下茶盏,起身前往紫宸殿前堂。

    礼部尚书伴两个侍郎三人怀里抱着满满的卷轴,正垂首恭候在前堂。

    “都放下吧。”虞雪坠坐在金銮椅上。

    三人应是,顷刻间将卷轴摆满了她的大案。礼部尚书道:“陛下,这是今早各家呈上的画像,明早还会有新的一批送过来,您瞧瞧是否有合心意的。”

    虞雪坠看着满满当当快要挤出大案的卷轴,捏了捏额角,叹道:“怎么有如此之多?”

    “陛下风姿无双,威仪天下,天下郎君谁不倾慕……”

    “行了行了。”虞雪坠打断了礼部尚书的马屁,“你们退下吧。”

    “是。”三人低头退了下去。

    虞雪坠坐在竹席上,随手挑了几幅卷轴打开。

    因着时间紧迫,很多画像都是连夜画出来的,好几副墨迹都没干透,虞雪坠仔细看过去……这个不错,这个也还行……

    她挑挑拣拣,将看得顺眼的挑出来放在一侧。

    看到中间的时候,一副格外显眼的卷轴从缝隙中落了出来。

    虞雪坠扬了下眉,将它拿起。

    这幅卷轴格外显眼,是因为它的做工明显比其他的卷轴更加精致。它用了极上乘的细腻纸张,卷轴背后还有浅浅的水墨花叶纹,两端楣杆白玉镶嵌,上方刻着华美的比翼金鸟。

    送上卷轴的人,一定用了一番心思。虞雪坠慢慢将画轴展开。

    一位温文秀雅的郎君出现在她的面前。

    与别的卷轴不同,这副画像的笔墨已经干透,像是早早便准备好了。上面的郎君穿着织金锦衣,坐在明澈的溪水石畔。他的身形颀长,面若冠玉,眼神清透干净,如不染尘埃的隽雅谪仙。

    虞雪坠端详着他出尘无双的脸,唇角露出了一抹讥诮的笑。

    傅锦真是好心机,又将自己送到了她的眼前。

    若不是知晓他的真实面目,也许今日她会被画像上洁净出尘的姿容折服。只是可惜,她重活一世,早就看透了他浑浊不堪的内里。

    虞雪坠将卷轴抓起,冷笑着丢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她继续翻阅别的画像。

    这一日,虞雪坠挑选君后一直挑到了傍晚。

    晚霞映下,红云蔓延天际,她终于从上百幅画像中挑出了十几位待选。

    虞雪坠捏着肩颈站起来,腹中饥肠辘辘,正要传唤晚膳时,内侍忽又来报:“陛下,宫外有两人求见。”

    “谁。”虞雪坠疲倦问道。

    内侍小心翼翼看着她的脸色:“陛下,他们二人自称是谢……谢大都督的侍从,这是他们的身份令牌。”

    虞雪坠愣了下,拿过她手中的令牌。

    玄铁的令牌写着两人的名字和身份,虞雪坠神思微晃,轻声道:“让钟离和照风进来见朕吧。”

    “是。”内侍快步退了下去。

    没多久,钟离和照风踩着血色的残阳踏进了前堂。

    许久未见,他们也变了模样,两人神色萎靡,瘦了许多,容色布满悲戚和沧桑。

    见到虞雪坠,二人跪地行礼。

    虞雪坠温声道:“起来吧。”

    钟离和照风垂头站了起来。

    钟离低着头不言不语,照风望着她大案之上的诸多画像,在愣怔之后,面容露出了悲痛之色。

    陛下要挑选君后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都,他们二人虽已知晓,可当看到那诸多的画像之时,心中还是尤如刀割。

    大人为救陛下而死,他死去不过才两个月,尸骨未寒,陛下竟要挑选君后了……

    照风心有不甘,可他也知自己人微言轻,无权去置喙帝王的选择。

    他怆然垂头,从怀中掏出一张信函,双手举起,道:“陛下,属下们明日要离开京都了,临行之前,属下二人觉得有件东西需要交给您。”

    内侍将那封信函呈了上来。

    虞雪坠垂眸拆开,里面竟是一张正红色的婚帖。

    她愣怔地看着婚帖上烫金的喜字,询问:“这是?”

    “去岁十月二十,陛下登基那日,大人原本要去向您下聘的。”照风艰涩回答,“大人将婚期定在了十月二十六,只是可惜,那时陛下早已登基,这桩亲事未成。”

    虞雪坠抚摸着这张婚帖,慢慢笑了下,淡声道:“朕与大人没有缘分。”

    照风应是。

    他低下头,继续道:“属下们要走了,这张婚帖珍贵,属下们不知如何处置,所以特意过来送给陛下,还望陛下……还望陛下看在这张婚帖的份上,不要太快忘记我家大人。”

    照风的声音哽咽起来,钟离也红起了眼睛。

    虞雪坠垂着眼眸攥紧婚帖,轻声道:“朕会的。”

    “可能陛下有一事不知,”照风哑声道,“大人当时是想娶您……娶您为……算了,陛下还是自己看吧。”

    他和钟离伏身叩首:“属下们告辞了。”

    两人未再说一句话,红着眼眶退出了前堂。

    大殿恢复宁静,红霞的光晕逐渐暗淡,夕阳西沉,坠于天际。

    内侍进来掌灯,在摇曳的烛光下,虞雪坠素白的指尖停顿片刻,缓缓打开了这封大红的婚帖。

    左首的字迹映入她的瞳眸:

    夫谢无晏

    妻雪坠

    她愣愣看了片刻。

    原来当时的谢无晏,曾想娶她为妻。

    虞雪坠低笑出声。

    她一直以为,那时谢无晏是想娶她当个妾的。毕竟她一介孤女,长在教坊司,同他也不太熟,……而且她记得,她登帝后似乎问过他,他是要娶她做妻还是做妾,那时他没回答,她就默认他是要让她做妾了。

    万万没想到……

    虞雪坠笑着阖上了婚帖。

    他那时为什么不回答呢,不会是害羞了吧。

    堂堂的谢大都督竟然会害羞……虞雪坠像是陡然窥见了谢无晏不为人知的一面,唇角翘起,笑得停不下来。

    大殿空荡荡,许久,这些笑意,又一点一点回归于沉寂。

    她拿着婚帖,慢慢回到内殿。

    内殿也点上了明灯,她走到角落,弯腰打开黄檀木博古架最下面一层,从里头抱出来一个小木盒。

    她静静打开盒子。

    盒子的最上面,放着一截干枯的枝桠。

    她从渤海郡回来后,便让人将紫宸殿那棵樱桃树砍了,这是那棵树留下的枝桠。

    在枝桠的下方,放置着一枚雁形白玉,一对赤红的天珠耳坠,还有一张撕下的单薄纸片。

    纸片上写着——“今夜月明,甚想陛下。”

    她将婚帖放进盒子里,让它同其他的物件聚在一起。

    而后她阖上盖子,锁上搭扣,弯下腰,清醒又平静地将木盒重新放回了会被遗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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