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口

    夜幕降临,李嘉年才醒过来。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个梦。梦里的画面毫无逻辑,梦里李成林也离开了荆泽,抛弃了李嘉年。

    梦里却没有关于他的画面,李成林和李金昔都没有谈到关于他的安排,在李成林的晚年图景中,似乎没有李嘉年这个角色。

    李嘉年怔怔望着天花板,额头上沁着冷汗,睡衣潮乎乎地贴着后背,嗓子干得很。

    他坐起来,倚在软靠上看手机,一条一条回复林彦景的信息,思绪渐渐清晰。

    林彦景没提下午的事情,只分享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心情,李嘉年很感谢她的理解。

    她说今天的电影还不错,但总归是《成远》审美价值高一些,让人拔高了期待值。

    她又说今天很开心,自己回去睡了一觉已经精神满满了。

    她又试探着问,“现在我充满干劲,随时可以上考场,连考六场都没什么问题,你呢?”

    李嘉年看着聊天界面里她的头像和对话框,哑然一笑,心里安定许多,做噩梦之后的失落感和不实感也开始消退。

    他回道:

    「连着考六场的话应该不行了,我猜六场你得睡过去三场。」

    「我睡了一个长觉,现在刚醒。」

    「睡一觉像是打了个架,腰酸背痛,又累又渴,还出了一身汗,得去洗个热水澡。」

    「你好好复习,交手机说一声。」

    李嘉年给手机充上电,就准备去洗澡。

    他走出卧室,看到客厅的灯全都亮着,李成林的卧室门缝透着光,心里不上不下。他像是个要被审判的小丑,或许他没有错,但很多不便因他而起。

    他没有开口叫阿爷,也没敲门,摇了摇昏沉的脑袋,就进了卫生间。

    热水冲去了全身的阴郁,李嘉年出来的时候头脑清醒了不少,只是更渴了。

    头发还滴着水,厕所灯还亮着,他去客厅接了一大杯水,哐哐往肚子里灌。

    热水澡和温开水说不上包治百病,但真的舒缓神经,李嘉年感觉每一寸细胞都在复活。

    李嘉年喝完水,泡着方便面,转身去房间吹头发,迟迟没有跟家里的另一位成员打招呼。

    洗完澡之后,身上的热乎劲过去,李嘉年觉得冷,换了套厚睡衣,换完睡衣忽然觉得没事做了,心里很空。

    拿着手机重新回客厅的时候,李成林已经坐在客厅等他,泡面碗的盖子被打开,里面加了几颗小白菜,还有一颗煎蛋。

    李嘉年和李成林四目相对,步子也变得蹉跎,叫了声“阿爷”,就坐在了李成林对面。

    他闷头吃面,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流逝的速度和痕迹都变得明显,两个人很难不去思考白天的事情。

    “嘉嘉”,李成林先开口,“今天失约,是我做得不妥,瞒着你去见金昔,也是我不对。我本来想着,你不见也好,其实和你关系不太大。”

    “没想到能被你碰见。”

    李嘉年把筷子搁在碗沿上,抬眼问:“关系不大?阿爷,你们全都认为她和我没什么关系对吗?只要她主观放弃,她和我就真成陌生人了。就像以前一样,即使她回到这个家,坐在这套椅子上,也和我毫无交集?”

    面对李嘉年的连连质问,李成林沉默良久,惊讶之余,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也只把她当成陌生人。”

    “是吗?如果你和她都这样认为,为什么不在家见面,我就当家里来了位客人。你们瞒着我,不就是觉得,我对她、对一个母亲还有内心向往和情感需求,但你们都知道她给不了,所以不想让我看到吗?!到底——”

    李嘉年很少在李成林面前大声说话,对他来说,外公是生命延续下去的源头,很多意义上的恩养者,他不想表现得这么暴躁,可他也觉得委屈,怎么都想不通。

    他的话被打断,“对不起。”

    李成林一道歉,李嘉年满腹怨气就熄了,再多的问题也问不出来,再多话都被生生掐断,哽在咽喉里。

    “嘉嘉,我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在变老,但我忽然发现,对于你慢慢长大这件事,我却一直表现得很迟钝。你还在金昔肚子里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我当时气急败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两个曾经那样浓情蜜意的小年轻,怎么就非要走到这一步?刚开始,我以为他们只是小争小吵,没想到最后他们真下定决心要离婚,领完离婚证后准备去打胎。我当时忙得头昏脑涨,接了电话就跑到医院,和他们一起等通知。嘉嘉,我说实话,虽然我很期待你出生,但我当时也觉得,对他们来说流产是最好的选择,支持他们打掉孩子。可是那天,医院的通知出来,说小孩和孕妇都已经过了允许流产的时间。他们又因为这件事吵了几天,不过是相互指责,我只觉得造孽又添堵,最终应承下来,他们生,我养。再后来,他们分居,你爸偶尔来家里看看,等你满周岁,他就走了,留下一笔补偿,没多少,我也看不上。他估计只是为自己买个安心,我不过成全年轻人的愚蠢而已。等你长到两岁多,金昔也离开荆泽了,我批评她很久,但她已经不是听我批评就会回心转意的小姑娘了。她走的时候你闹了几天,后面渐渐也习惯了。所以,我就以为你一直都是习惯的,这一点是我疏忽了。嘉嘉,这些事我没跟你说,是觉得没必要让你也跟着糟心难过,但是现在你长大了,有知情权、应该也有承受能力,告诉你也是应该的。”

    李嘉年看着外公这样,鬓边已经发白,头发里有些银丝,却诚恳地给自己道歉,又开始揭开尘封过往,顿时就心软了。

    “阿爷,我不怪你。今天我太激动了,不是要追什么责。至于过去的事情,其实我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也没太大意义,以后不会再问。我靠你养这十几年才活下来,还活得不错,已经非常走运。但是,阿爷,我想知道,当时她为什么一定要走?我说我妈。”

    李成林站起身,给自己添了杯茶,摸摸口袋,又想起,从李嘉年出生到现在,自己已经戒烟十几年了。

    “你妈生下你的时候才二十岁,就比你现在大几岁,她在不懂事的时候做出了不能负责的事情,做的时候一腔孤勇,做完了之后回过神,又后悔了,她不过是一个幡然醒悟的年轻人,年轻人总是难免要做些蠢事。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这样,即便你最无辜,她也顾不了你了,所以狠下心重新追求新生活,这时候一定会有牺牲,也每人有心思去管被牺牲的人事物是不是自愿。哎,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

    李嘉年一言不发,垂头吃完面,舒了一口气。

    “阿爷,我大概明白。”

    李成林伸出手,拍了拍李嘉年的肩膀,然后起身去阳台。

    李嘉年也跟过去,站在李成林身边,陪他看几乎要停滞的夜晚。

    “嘉嘉,金昔是个不称职的母亲,这一点我不否认。可能站在她的角度,她要自私一点才能自由。我不会要求让你原谅、放下或者理解的风凉话,既不合适也没心肝。但是,对我来说,她是我养在身边二十年的女儿,我养大了她,就像我养大了你一样,你多重要,她也一样重要。你还小,我活了这几十年,我们的心态是比不同。她作为女儿,在二十岁之后也做得一般般,糊里糊涂做决定,但是她和我的情谊是在的,所以她时不时也会回来看看我,逢年过节她来家里,你也知道。我是想说,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她回来荆泽,单独看我的时候,我不会瞒着你见她。”

    李嘉年没有表态,他没有立场,这是父女之间的羁绊,而他不配拥有母子之间的羁绊,没有依仗去提要求。

    他看着外面黑乎乎的天,心说怎么没有月亮,又低头看了看楼下,小区空庭里面有几个小孩,穿得鼓鼓囊囊的,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学螃蟹走路,几个大人在旁边看着,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阿爷,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李嘉年指了指。

    李成林顺着轨迹看去,呵呵笑了。

    “差不多,小时候我带你楼下,你也是瞎玩,有时候抱着秋千上不去,还撒着短腿嗷嗷大哭。我就在旁边看着,想着这样一个小崽子,怎么这样撒娇又爱闹。”

    李嘉年想了想那幅场景,也挤着眉眼笑。

    “金昔生下你之后,有一次,我们带你回老家,就是松丘镇,去你外婆的墓前拜访。那时候,金昔准备祭品的时候,还得每样给你多准备一份一样的,怕你摸祭品吃,吵着你外婆的魂灵。”

    “她还会这样啊。”李嘉年对于李金昔的印象太少,基本上只有来去匆匆的步伐和背影,淡漠的表情,这种鲜活细腻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金昔那时候也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气性大,但是心思细。”李成林点点头。

    “对了阿爷,我爸叫什么啊?之前问你,你总说没必要知道。现在总能说了吧,反正我是非婚生子,户口在你本上,也跟你姓了,你告诉我也没什么,我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在哪国哪地、什么角落,哪天就算长了翅膀也不会跟他跑的。”李嘉年嬉皮笑脸地问。

    李成林轻轻跺脚,又瞥他一眼,“行吧,跟你说,他叫严至溪。”

    “这名字酸了吧唧的,怎么,他是个书生公子吗,人怎么样啊?”李嘉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着法刨根问底。

    “别问那么多,知不知道什么叫难得糊涂?”李成林拍他脑袋,但又说,“性格还行,样貌也算周正,但人怎么样,也不是一两个句话说得清,我就见过几面,具体不太清楚。哎,你知道有这么个人就行。”

    “嗯嗯。”李嘉年点头。

    “嘉嘉,我还有一个事要跟你说,但我也还没下定决心。”

    “阿爷你直接说吧。”

    “我现在六十多了,现在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荆泽。公司就做到头了,我瞧着,没有增长的空间,和我的人生一样,快到头了。这段时间,我已经在交接工作,这次连分红也不留了,准备全部盘出去,目前还在找接手的人和机构,有几家已经在谈了。”

    “阿爷,你想去哪里?”李嘉年有些措手不及,今天经历的所有一切,都没有这么令他觉得无措,他想过阿爷转手生意的事,但没想过他真要离开荆泽。

    阿爷走的话,他呢?他要跟着走吗?走的话,就要转学,走去哪里?走多久?

    “可能……”李成林停顿很久,才说完下半句,“会去你妈妈那座城市。”

    李嘉年转头盯着他,完全惊愕失色。

    “阿爷,这是你的意愿吗,还是她的想法?”

    “都有。”

    李嘉年咧咧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那我呢?”他从来没有以如此忐忑的心情等一个答案,尤其是在李成林面前。好像要被抛弃了,李嘉年脑海里跑出来的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

    “嘉嘉,你的想法,就要你自己琢磨了。你要留在荆泽,还是要跟着我一起去?”

    “去了那里,你要和她一起住吗?那我呢?还有,如果要走的话,我要转学,还要适应新生活,我这边的同学、朋友也见不到了,阿爷,这些我怎么处理呢?”

    李成林看着外面,这一刻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但是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委婉。他的人生剩下的时间太短了,可是李嘉年的人生正在迎来一个新阶段,他们的价值观和取舍观,都存在巨大差异,这是矛盾根源所在。

    “嘉嘉,这些是你的选择。如果你去,我们会住在一起,其实变化不大的,你还是可以当作只和我住在一起。你的同学朋友,可以通过网络联系,至于你的那个女朋友,其实……我并不太看好,你们太小了,负不了责任,就像你爸妈,曾经两心相悦,但到最后闹得一拍两散,还纷纷抛弃了你,这算什么呢?再说我和你外婆,年轻时也是亲密和气,她离开太早,我已经快忘了跟她过日子的感觉。至于转学,这对你其实影响不大,我也知道你并不是那么在意学业,人生辽阔,你的路很宽,而且你选什么路我都会给你兜底,这个你自己也明白。去另一座城市,对我来说是晚年心愿,对你来说,可能是不得不面临的一次选择。这一次难题是我给你设下的,抱歉。不过嘉嘉,如果你想留下,这个房子我会留给你,钱我也会给你,我养了你,就不会抛弃你,但不能为了你,再抛弃我所剩不多的人生,虽然我现在没有大病大灾,但我已经有感觉,人生大概不会再有一个十年了。”

    李嘉年无声咬紧牙根,两腮都在发颤,“可我……那……你想什么时候走?最晚什么时候做决定?”

    “过年之前吧,”李成林转身,准备离开阳台,“嘉嘉,还是要说一声,对不起。”

    李嘉年这时候脑子清醒,心里却和下午刚睡醒一样,像是搅了一团乱麻,又像挂着秤砣,一样沉重,更加心痛。

    人停下来无法解决任何问题,除了反复回味痛苦,没有任何助益。进屋收拾好碗筷后,李嘉年看了眼手机,只有林彦景发来的消息,她说要交手机了。

    关于这一天的跌宕起伏,他只字不提,只是回复,「早点睡,晚安」。

    李嘉年放下手机,心事重重,万万没想到,他刚准备放下一桩关于过去的心事,又要迎来一个关于未来的人生抉择,白天的迷茫和质询,此时轻飘飘。

    外公永远是外公,养育之恩永远不能辜负,六旬老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仁至义尽,他的晚年想随心选择,没有一点问题。

    至于妈妈,她有自己的选择,他认不认可都没意义,只能接受,没必要多思多想,消耗自己。

    他只是有些难以接受,为什么阿爷也要突然把他扔在这样的岔路口,他完全没有准备好。

    如果是之前,遇见林彦景之前,李嘉年没什么好不舍的,本就一身轻,阿爷去哪里,他跟着去就是了。

    如果是小时候,他被抛弃也没有感觉,人小的时候,因为无知而获得自由的权利,可是人长大了,有了认知,自由却在收窄。

    而且现在,他遇见了林彦景,有些人可遇不可求,不是换个地方还能重新找到,这要怎么说走就走?

    虽然他们只认识几个月,可是这几个月的时间格外特别,这段记忆如此鲜活,美好的事情那么密集,无论怎么想,这段关系根本不能轻拿轻放。

    然而,李成林也说得有道理,谁知道未来又会怎么样呢?但真的要因为未来难测,就随手抛下现在的所有吗?那他不也成了一个抛弃者?

    而且就算没有这件事,将来他和林彦景也未必会一直在一起,在人生道路上,林彦景有她的规划,她会上一个很好的大学,未来可能会在名企找一份工作,朝九晚五;而他呢?未来可能做做小生意,成为个体户,或者是自由职业者。

    现在看来,两个人大概率会殊途,却未必会同归,甚至很可能会因为别的事情分手,分手的原因潜藏在各处,只是因为两个人都还在校园里,没有完全暴露在现实里,那些原因才没有浮出水面。

    李成林让他做选择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受到阿爷的残忍,一个人留下,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被抛弃吗?

    而且,一个人留下之后,如果最终和林彦景没有好结果,最后不就处处是空。

    但是,如果跟着他走,那他和林彦景呢?

    他如果离开,根本没法和林彦景好好在一起,未来也不知道能不能遇见她。

    一番苦思后,李嘉年明白自己没有答案可以抄、也没有建议可参考,他终于尝到了无计可施的被动感。

    为什么在被父母抛弃之后,又要被阿爷抛弃一次?

    而且这一次,他自己也必须参与这场弃或不弃的投票。

    如果不想被单独留在这里,就要抛弃这段感情,抛弃十几年来遇到的第一份心动。

    没有方向,没有参考。他在十六岁这一年遇见一个很特别的女生,学会了一些帮助阿爷理账的技能,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对自己的父母也增加了认知,他原以为这是成长的收获和奇遇。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改变他的诸多无能为力,以及进退两难。

    他想弃权,但没有人给他这个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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