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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面(十四)

    京兆府殓房内,小厮已将掌了烛火壁灯。

    火光摇曳,刺啦一声,烛油随之滑落,慢慢地凝结在了烛身,然后在火苗向下燃烧时,再次融化成油,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裴霁舟挥手摒退了闲杂人等,独与江瑟瑟静立在屋中。

    五具尸体并排在木案上,那具男尸距离其它四具稍微远些。而不久前才被江瑟瑟拼接好的碎尸还放在旁边的木案上。

    陈尸未寒,又添新骨。

    江瑟瑟和裴霁舟面色沉重地看着屋中的尸骨久久不语。

    半晌后,江瑟瑟轻轻叹了一声,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挂在角落的物架上,随后卷起袖口,从木箱里拿出工具铺成一排,再戴上手套,轻轻拨弄起尸骨。

    她先用剪刀剪去了男尸身上褴褛的衣衫,检查了全身后道:“高七尺,二十岁左右。尸体皮肉呈青黑色,皮肤褪落,曝露在外的伤口呈苍白色,尸斑不明显是因为洛水河凉的缘故——说明尸体至少被浸泡了半月以上,但也因此无法判断其确切的死亡时间。面容被毁皮肉缺失,左上肢小臂以下缺失,右上肢缺中、无名、尾三指。”

    “剩余两指,指甲缺失,没有发现泥沙、水草等异物嵌入。”江瑟瑟反复检查了死者仅剩的两根手指,但也已经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异样。

    因裴霁舟赶起了纪录的小官儿,便临时充当起了这一角色,他坐在半旧的桌前,看着江瑟瑟的一举一动,听着她每说一句话后详细地记录在宣纸上。

    “下肢,两掌缺失,右下肋骨有折断痕迹。腹、腰、背、胸、腿和臂上的皮肉皆有不同程度的缺失,缺口呈齿状,初步判断是被鱼啃食所致。”江瑟瑟将食指和中指点在男尸下身,仔细观察了一番后,补充道,“男性特征缺失,同样有齿状。”

    因尸身腹部已经溃烂,无法以是否胀水来判断死者是溺水还是死后落水,江瑟瑟只得拿了小刀划开死者胸腔。

    江瑟瑟的小刀因是特制的,细小且极快。裴霁舟低头又抬头的瞬间,只见江瑟瑟指尖一道细亮的银光闪过,那尸体自喉咙至腹部便出现了一条暗红的细线。

    江瑟瑟放下小刀又拿起镊子,一寸寸地拨开胸腹腔,好在有肋骨的保护,里面的器官较为完好,能为江瑟瑟提供不少有用的线索。

    “喉管有少量溺液,肺腔内有大量溺液和渗出液,并伴有气肿,致双肺变大,其表面颜色浅淡,整体呈浅灰色,中间夹杂着淡红色的出血斑块。”江瑟瑟检查到这里时忽然抬头看着裴霁舟,而裴霁舟在听到“出血”二字时也急忙抬了头。

    “是溺死。”裴霁舟道。

    江瑟瑟点头:“是。”

    两人并无赘言,江瑟瑟继续检查了死者肠道,在所剩不多的小肠里发现了少量水草和鱼食。

    这下可以确定死者乃溺亡。

    接下来,江瑟瑟又检验了另四具女尸。女尸皆面目全非,皮肉亦被鱼啃得残缺不已,根本找不到明显的特征来确认身份。

    唯一相同的是,四位女子在落水前就已经死了。

    “四具尸骨都有不同程度的裂痕,但都不是致命伤,有的可能是人死后搬运尸体导致的骨折和开裂。”江瑟瑟拿了崭新的白布盖在尸体上,她边脱手套边做最后的陈述,“且尸骨无青无黑,是正常的骨色,皮肉也未现异色,可以排除毒杀。她们的内脏完好,我也未在她们的胸腹和大腿等地方发现刺穿伤。”

    “可是绞死?”裴霁舟停笔问。

    江瑟瑟顿了顿,后道:“不是。死者舌根下颚无异样,颌下也无缢沟,更无其它绞死的特征。”

    “那是——”裴霁舟刚开口便被江瑟瑟打断。

    “综合死者身上的特征,只有一种致死的可能——失血过多。”江瑟瑟道,“或割腕或抽血,这样即使没有很深的伤口同样能致人死亡。而且尸体被投入河后,鱼虫食其皮肉,伤口便难以发现了。”

    裴霁舟除了惊愕于凶犯杀人手法的残忍,又陷入了迷茫。

    “之前我们只接到了女子失踪的报案,因此推断凶犯专门绑架杀害少女,可现在又平白多出了一具男尸,是不是意味着之前的调查方向有误?”裴霁舟道。

    江瑟瑟只会验尸不会查案,因此她也不敢确定之前的调查方向究竟是对还是错,“截止目前,我们一共发现了十具尸体,其中九具分别是死后碎尸和死后抛尸,唯有那具男尸是溺亡,且无法判断出他是自杀还是他杀。王爷想想,他的死亡背后有没有可能隐藏着什么?或许那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真相。”

    “自杀?”裴霁舟侧身透过窗棂格子望着漆黑的屋外,喃喃道,“一共失踪了十三位女子,如今找到了十具尸身,那还有三人呢?如果这个男人是幕后凶手畏罪自杀的话,那另外三人定已惨遭杀手,若他不是自杀,那真正的凶手又将她们藏在何处?”

    “看来只有从这具男尸上入手调查了。”裴霁舟叹息道。

    “王爷可是有了主意?”江瑟瑟走近裴霁舟身后,以她的视角,只能看到裴霁舟的左侧颔骨,他背光而立,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脆弱而又毅然。

    “西京城说大也不大,要找一个二十左右的男子也不是很难。”裴霁舟道。

    虽然是个笨办法,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验完尸的两人灭了烛火从殓房出来,天已放晴,遥遥望去,似乎还能见着几颗垂挂在天边的散星。

    星辉茫茫,照不透这西京的阴霾。

    江瑟瑟和裴霁舟也不说话,只在院子里并肩走着,就要分道扬镳时,仇不言忽然来了。

    只见他面色怅然,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仇不言朝二人见了礼,然后对裴霁舟道:“王爷,刚宫里来了人传话,说是请您明早入宫面圣。”说完,他又看向江瑟瑟,“还有江姑娘也要一起。”

    裴霁舟怔了一瞬,“为何要宣江姑娘?”

    仇不言摇头:“属下不知,问了传话之人,对方也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裴霁舟无奈转向江瑟瑟,“江姑娘,你若是不想去,我可以——”

    “圣上要见民女,民女岂能抗旨不从?”江瑟瑟倒是坦然得很,“王爷不必为我忧心,想我一介布衣仵作,想必圣上也不会为难于我,倒是王爷您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仇不言茫然地看着两人。

    裴霁舟自是明白江瑟瑟话中含意,他奉命查案已有月余,却始终不见实质性进展,年关已至,无法安抚百姓,将致使朝廷失去威信。若圣上通情理还好,若只问结果,或许会治他个无能之罪。

    但裴霁舟却坦然道:“我有负圣望,即便被问罪也理当承受。”

    江瑟瑟知裴霁舟气节,说多了反而显得矫情,便也不再多言。

    两人各自回了屋内休息,及至翌日辰时便已穿戴好乘车入了宫。

    此时早朝已毕,圣上回了景福殿用早膳,内侍则传了二人前往明华殿等候。

    约摸半个时辰后,圣上缓步而来。而他的身后,除了近侍外还跟着太子赵丰琰,以及那位名冠西京城的太子少师傅斯远。

    裴霁舟朝进门的长晟帝赵胤行稽首之礼,江瑟瑟随之,得了皇帝免礼后,两人又朝太子拜礼。

    “表哥不必如此多礼。”太子声音温润,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行为举止雍容大方,已有帝王之相浅现。

    江瑟瑟还在朗州时就曾听说过,太子质本淳朴,又多聪明伶俐,许多事只需稍稍提点,他便能通达内外,加之其师才情斐然,施以仁教,使得他小小年纪便已懂得了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的道理。

    圣人当前,一介布衣的江瑟瑟不敢抬头、斜视,可即便她没有去看傅斯远,也能想象到此刻的他有多么地神采斐然。

    太子承袭了他的学识,对他敬重有加,上有圣人赏识其才华,对其加冠晋爵,下又深得世间才子倾慕,放眼整个朝堂,还有谁比他更风光?

    傅斯远应该很满意现状吧。江瑟瑟心想。

    长晟帝径自走向高位坐下,不等他发问,裴霁舟便先汇报案情进展。

    长晟帝听了,眉头不自觉地加深,下颌的胡须随着他的开口一起一伏,“霁儿啊,起初朕指派你去查案,是看中你的杀伐果断,以为你能最短的时间内破案缉凶,可眼看着一个月过去了,仍是连凶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赵胤叹了口气,“说实话,朕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臣无能,还请圣上责罚。”裴霁舟丝毫不为自己辩解,立刻揖礼认错。

    赵胤却抬手一挥,道:“罢了!打你几棍又能如何?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尽快缉拿住凶手。”

    裴霁舟亦锵然应道:“遵命!”

    赵胤顿了一刻,端起桌上的茶吹着,忽而又放下,“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也别跟朕见外。”

    裴霁舟只道了声“是”。

    赵胤吮了口热茶,接着道:“当初你母亲念你随父驻军西川实是苦累,磨着朕将你召回了京,你虽为郡王,却也是战功显赫的少将军,若将你随意搁置委实有些屈才,恰逢京中出了这档子事,京兆那个胡常安又是个无能之人,朕便想着让你去督察此案,一来是为了尽快拿下凶犯,二来也为了方便日后予你官位。可现下,这案子一拖再拖,朝中的那些个老臣都在朕跟前唠叨过不下百回了,即便你在年前破了案,朕都担心啊,届时那些个老头子还是会说三道四的。”

    裴霁舟本就是个不善言辞之人,这种时候他就应该表诚意立军令状以此重拾自己在百官心中的威望的,可他却没考虑到日后的官爵,因他破案的目的并非于此。

    “劳舅舅烦心了。”裴霁舟才不在乎那些言官们说什么,但为了避免舅舅向母亲告状,他回了这么一句。

    赵胤对此话很是受用,笑颜展开,欣慰地叹道:“知道舅舅在为你烦心就好!你小子果真长大了些,说话不像以前那样直来直去地气人了。”

    “说起来,朝中的官员,就属傅爱卿最让朕省心了。”赵胤指着傅斯远对裴霁舟道,“霁儿,斯远毕竟长你几岁,且不说才华造诣要远高于你,就是说话行事也比你周全几分,你闲暇时要多向斯远请教。”

    “是,舅舅,霁儿记下了。”裴霁舟说完又向傅斯远拱手揖礼,“还请傅少师不吝赐教!”

    傅斯远见状忙道:“不敢!”随后他面向赵胤,道,“圣上谬赞,臣不胜荣幸!恪郡王虽不谙官场世故人情,而其少年行军,为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属实为臣所钦佩!若郡王有需要臣之处,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赵胤高兴得直拍腿,“你们两人,一个是朕最器重的臣子,一个是朕最疼爱的外甥,若你们俩能和睦相处,取长补短,朕见之心甚悦!今后尔等定要齐心协力辅佐太子!”

    “谨遵圣上教诲!”两人难得地齐声应道。

    赵胤哈哈笑了几声,忽才看向裴霁舟身后的江瑟瑟,他像是才注意到江瑟瑟也在场,“霁儿,这位就是荀尚的学生?”

    “回舅舅话,这位姑娘正是甥儿奉诏从朗州请来的仵作,荀公的得意门生——江瑟瑟。”裴霁舟认真介绍道。

    赵胤嗯了一声,仔细打量着江瑟瑟身姿,碍于江瑟瑟一直垂首而立,看不清她的脸,便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清楚。”

    江瑟瑟这才抬起来,在看到赵胤威严的面庞时,又忙将目光垂下。

    “看着挺娇气,不像个仵作,倒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赵胤道,“不过朕听斯远说,你才到京中两日,便将其他仵作闻之色变的尸骨拼接完了,还仅凭其中一块巴掌大的皮肉寻到了苦主。”

    “此乃民女所学之长,不足为道。”江瑟瑟回道。

    “人不用这么谦虚。”赵胤道,“斯远在朕面前可是将你狠狠夸赞了番,他的话朕自是信的。”

    “傅大人过奖了!”江瑟瑟却连看也没看傅斯远一眼。

    赵胤又道:“如今荀卿因病不能入京,你既然承其衣钵,那便要倾尽所能助霁儿侦破此案!也枉朕对你、对荀卿的期望!”

    “民女谨遵圣命!”江瑟瑟不卑不亢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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