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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面(十五)

    天子在上,殿中气氛多少有些严肃。聊起私事,赵胤的神情也跟着随和了起来,他看着江瑟瑟,从台阶上下来,不禁笑道:“荀尚那个老家伙一点儿也不老实!之前还在京中任职时,朕就多次要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给他在大理寺的学生,可他不是嫌这个愚钝就是嫌那个聒噪,耐不下心去教,他离京时朕还感叹他的衣钵无人承袭,未曾想他跑去朗州后,竟收了你这么一个娇俏的小娘子为学生,上次霁儿入宫时说起这事,着实让朕吃了一惊!”

    赵胤哈哈笑了几声,又问江瑟瑟:“朕实是好奇得紧,你究竟是如何拜入荀卿门下,又是如何说服他收下你的?”

    江瑟瑟一点儿也不谦虚地回道:“可能是因为民女在勘验尸体上面有独特的天赋。”

    赵胤又被逗笑了,他道:“你这丫头啊,说话的语气倒是赶了你老师七八分。且你这话说得也甚是怪,这人哪有生下来就对尸体有天赋的?就算你的老师,也是后来学成的。”

    江瑟瑟淡然道:“民女说得乃是实话。民女一生命运多舛,短短二十载却也几经生死,后机缘巧合下拜入老师门下,听他老人家讲课授业时,每每比别的师兄反应都要灵敏些,老师这才潜心将毕生所学教授于民女。”

    “命运多舛”、“几经生死”几个字明明是千斤之重,可从江瑟瑟嘴里说出来,却轻得犹如鸿毛。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述说着生命里的艰辛,就连旁人听来,似是无关紧要之事。

    唯有二人,将此话放在了心上。

    赵胤听了江瑟瑟的话,继而感慨道:“荀卿之才超群绝伦,朝中再无人能及。朕原本还忧其验尸刑断之术无心为继,如今听你这般说,倒也放心了许多。朕不求你能承荀卿十分之才,哪怕能学得个七八,于我朝来说,亦也幸事!不过朕也只听说了你在验尸上的出色,却不知在刑断方面——”

    “说来惭愧,民女只专勘验,不通刑断。”江瑟瑟垂头弱弱回道。

    赵胤听后,不禁长叹一声:“唉,看来我朝难出第二个荀尚啊!”

    “但请圣上放心,民女虽不通刑断,亦可凭己身之力辅佐擅断之人,虽不敢与老师相比,却也能为冤者鸣冤,为圣上分忧!”江瑟瑟又道。

    转息之间,长晟帝似乎只能接受荀尚老矣这个事实。

    “霁儿,你跟朕说实话,此案你有几分把握?”赵胤忽然道,“朕想了又想,若实在是棘手,朕便另派他人去查,也免得你最后落得个道边苦李的骂名。不过你放心,朕会寻个好的由头,绝不损你的名声。”

    裴霁舟没料到舅舅会萌生这样的想法,他微怔了一瞬,断然拒绝了舅舅的提议,他提起衣摆跪地毅然道:“舅舅苦心,霁儿心领,但霁儿身为裴氏后人,做不出这等半途而废之事,霁儿亦决不会为了所谓美名而行沽名钓誉之事。”

    “现在非是郡王逞强之时。”一旁的傅斯远忽然开口,他义正辞严地向长晟帝禀道,“圣上,臣觉得,恪郡王既无断案之能,就应该另择他人,以免耽误了时间。”

    此话犹如诛心之剑深深扎在了裴霁舟心上,他欲辩驳,却发现说再多都是徒劳。毕竟他已接手此案两月,仍无实际进展。傅斯远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他不能为了裴氏名声而置百姓生命于不顾。

    思忖再三,裴霁舟应了傅斯远的提议,他道:“傅大人言之有理——”

    不曾想,他话未说完,身后便响起一道锵然话音,“如果恪郡王都不合适的话,请问傅大人,这朝中还有谁能接手此案?傅大人你吗?”

    傅斯远怔了半晌,他看了江瑟瑟一眼后转向长晟帝,“臣无能,但臣觉得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皆是人才辈出,且比起恪郡王,在刑断上他们都更专业一些,而恪郡王的勇谋更适于沙场之上,查案于郡王来说确实是短板。臣所言,皆是基于实际之上,并非有意针对,还请圣上明断!”

    “傅爱卿也是为百姓考虑,且说得也不无道理,朕不会怪你,想来霁儿也不会放在心上。”长晟帝道看向裴霁舟。

    裴霁舟道:“傅大人有言明谏,且霁儿也觉得不无道理,自是不会介意。”

    “民女有言,望请圣上明鉴!”江瑟瑟忽地跪在长晟帝跟前,得了长晟帝允诺后,她才接着禀道,“傅大人于恪郡王的判断自是没错,在这之前,郡王确实没有刑断方面的经验,可圣上,您当初指派郡王接手此案时,难道不是因为刑部和大理寺无人能办好此案才托于郡王的么?若真像傅大人所说的那样,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皆比郡王专业,又何至于将此案甩给郡王这个门外汉?民女觉得,若是郡王都不行的话,那就只有傅大人才能查明此案了。”

    “江姑娘,你......”傅斯远不明白,他明明是在帮她,为何她却反过来让自己难堪。

    而长晟帝再三斟酌了片刻后,还是认同了江瑟瑟的说法,“的确,当初选霁儿,最大一个原因就是刑部和大理寺挑不出来合适的人选。这样吧,此案还是交由霁儿去查,但得定个期限,也免得旁人说你慵懒无用。”

    “谨遵圣上旨意。”裴霁舟俯首应下。

    “七日,七日如何?等七日限期一到,朕便要最后的结果。”赵胤问裴霁舟。

    “是,臣定不负圣上期待!”裴霁舟斩钉截铁地回道。

    长晟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裴霁舟和江瑟瑟几句话后,便让二人先退下了。

    “限期一事,不可外传。”待江瑟瑟和裴霁舟二人一走,长晟帝便看向了傅斯远和赵丰琰。

    “儿臣明白。”赵丰琰立马回道。

    “臣明白。”傅斯远亦应了一声。

    长晟帝端起手侧的茶,吮了一口后,抬眼看向傅斯远,意在提点,“爱卿有些急躁,不似往常那般冷静。”

    “臣惶恐!”傅斯远深深躬身。

    长晟帝倒也没想要怪他,只是又提醒了傅斯远一句,“还是那句话,傅爱卿你是朕最中意的朝臣,而霁儿是朕胞妹之子,你们两个都是朕最重要的人,朕希望你二人能齐心协力,不可二心,明白否?”

    “臣明白!”傅斯远回道,“臣知错!臣回去后一定好生反省,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嗯。且都先下去吧。”长晟旁一挥手,傅斯远和赵丰琰便朝他深深俯首揖礼后退出了明华殿。

    “还好父皇信任老师,否则便要怀疑老师是否有意针对表哥了。”出了明华殿,赵丰琰看了眼神色微异的傅斯远后,叹道。

    “老师与表哥这前有过嫌隙吗?”忽而,赵丰琰又问傅斯远。

    傅斯远端手默然走了几步,才回了太子的问话,“不曾。”

    “那为何今日——”赵丰琰实在是疑惑。

    “臣所言句句属实,未敢有半点私心。”傅斯远端正神色。

    太子顿了片刻又道:“老师既怀疑表哥的能力,何不如江姑娘所言,自请查案?孤相信,凭老师的能力,侦破此案亦有个七八分的把握。”

    “殿下,人命关天,不得儿戏!万不能与人争强而置人命不顾!”傅斯远停下脚步苦口婆心地教导起赵丰琰来,“恪郡王只有七分把握却能干十分之事,这是他常年处于军营培养起来的自信,但臣若没个十分的把握,又怎敢冒然自荐?如若失败,那搭进去的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这也是臣要教于殿下的,行事要思虑周全,不屑于瞻前顾后那般的优柔寡断,亦做不得心中无数之举。”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赵丰琰立于傅斯远面前,恭敬一揖。

    “刚才,多谢江姑娘为我说话。”裴霁舟和江瑟瑟并肩朝着宫门口行去,裴霁舟端在身前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摩搓着。

    今日的风不似往日那般削骨,两人缓步行于晨风中,风拢起了两人的衣角向后飞扬。

    “民女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王爷不用这般客气。”江瑟瑟偏过头,轻轻将舞动的碎发重新别回耳后,她的声音很轻,犹如风过一般,“而且民女觉得朝中无人能替郡王这个道理圣上也是明白的,只是圣上被傅少师的几句话搅乱了思绪,才顺着应了下来,就算民女不说,圣上也总会想明白的。”

    裴霁舟微一垂首,嘴角情不自禁地滑过一丝浅笑,“比起这个,更令我好奇的是,你竟然驳了傅少师的面子,毕竟他可是在圣上面前替你说了不少的好话。”

    江瑟瑟轻笑一声,裴霁舟听得出来,她是真的不在意。

    江瑟瑟回道:“民女也不入朝为官,圣上于我是何看法,我一点也不在乎。”

    裴霁舟朝江瑟瑟投去好奇的眼神,“冒昧问一句,姑娘和傅少师之间究竟存在什么过节?”

    江瑟瑟轻呵一声,这一次她没有回避,而是正面回答了裴霁舟的问题,“也没什么,就是些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罢了。”

    江瑟瑟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开玩笑,可裴霁舟观其神色,严肃又认真。

    青年男女,哪儿那么多的深仇大恨,无非就是些爱恨情愁罢了。

    裴霁舟再次看向江瑟瑟,从她缥缈的眸色里,他似乎更加确定了这个猜测。

    “刚才圣上定下七日期限时,我见姑娘应得无比干脆,是不想在圣上面前露怯还是真的对侦破此案有信心?”裴霁舟转了话题。

    江瑟瑟诚恳地回道:“说实话,要在短短七日内侦破这件拖延了数月都不见结果的案子,民女没有丝毫信心——”

    “江姑娘——”裴霁舟突然唤了江瑟瑟一声。

    江瑟瑟一愣:“嗯?”

    裴霁舟认真道:“你我既已共事,言行间大可随意些。”

    江瑟瑟微怔了一瞬才明白裴霁舟之意,她非是要刻意强调二人之间身分地位的悬殊,只是刚面见了圣上,浑身依旧紧绷着,还未脱下那层心防罢了。

    江瑟瑟笑道:“无论成败,反正有王爷在前面挡着,我一区区仵作,就算圣上要降罪,也落不到我的头上,王爷觉得呢?”

    江瑟瑟说得自私与绝情,可裴霁舟却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他默然半晌后,才浅声道:“确实。江姑娘不必害怕,一切有本王扛着。”

    江瑟瑟扬起嘴角,这种时候,一切都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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