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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面(二一)

    眨眼之间,已过去了三日。裴霁舟忙着安抚慰问死者家属、整理证据和书写结案陈词,终于在这日下午忙活完毕,他将拟好的结案文书加盖上官印,交于胡安常和雷鸣,由二人分别呈于刑部和大理寺。

    这案子是圣上亲自定下的,而“凶犯”春祥已亡,刑部不用考虑量刑,大理寺也无需核查案件,此案,基本上算是落下了帷幕。

    裴霁舟揉着酸痛的手腕起身,眼尖的仇不言已从衣架上取了大氅为其披上。

    “王爷,这里也忙完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王府了?”仇不言后退了两小步,“属下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裴霁舟歪着头思忖半许,勉强点了头。

    仇不言听后,兴奋地跑出屋子,朝着裴霁舟所住的厢房而去。这京兆府住着哪儿有恪王府自在,他厌倦了胡安常那尖嘴猴腮的讨人嫌模样,尤其是当他说话时随着嘴角上下抖动的那两撮胡子。

    明明解决了一件大事,是该感觉心宽闲适的,可裴霁舟总觉得心中有一块巨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出了厅堂,裴霁舟于门外伫立。远处,于峰顶笼罩了整月的浓雾已尽数消散,晾出了湛蓝湛蓝的天空。金乌的余晖软绵绵地四撒在西京大地,将院墙屋顶上的青瓦勾勒出耀眼的金边。

    裴霁舟沿廊走着,穿过后院,径自到达江瑟瑟所住的偏房。

    裴霁舟微微俯身钻过石拱门,再直起身时,一眼便瞧见了端坐于窗边案前的江瑟瑟。

    她手握细毫,于砚中蘸了墨,在宣纸上一下一下的描摹着,整个人格外的认真和专注。

    裴霁舟看得失神,他不自禁地放轻了脚步,慢慢朝着房门踱去。

    犹豫片刻,正抬手欲叩响门框时,江瑟瑟倏地抬起头来。

    双目视线交汇,隐隐之间,似有某种东西迸裂。

    “江姑娘在做甚?”裴霁舟启步上前,言笑晏晏地问道。

    江瑟瑟搁下笔,轻托着宣纸两侧拾起,并转了一面展示给裴霁舟看。

    “这画的是——陈七七?”裴霁舟此前见过画师描绘的陈七七画像,只不过江瑟瑟用了丹青作画,更加突出了本人的相貌特点。

    画像上的陈七七背着一娄红薯,烈日炎炎下,她挥汗如雨,可脸上依旧挂着明媚且灿烂的笑容。

    “这些女子无一是品行有缺之人,没想到最后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结局。”江瑟瑟将陈七七的画像与其他十二人的平铺在一起,“她们的尸体损毁严重,根本无法辨别谁是谁,我与她们的家人商量后,大家一致同意将她们火葬,再各自捧一抔带回去进行安葬。”

    “还是姑娘考虑得周到,眼下没有比此举更妥的办法了。”裴霁舟道。

    “只是——”江瑟瑟的声音浅浅淡淡的,她的面色也比往日苍白了些许。

    “姑娘但讲无妨。”裴霁舟道。

    “我们一共只找着了十具尸体,剩下的三人,是谁不知道,是生是死也不知道。”江瑟瑟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裴霁舟见状,连忙递过去一盏热茶,江瑟瑟喝下后才缓和下来,“除了陈七七的家人,其他的都不愿承认死去的那个是自家的女儿,在他们心里,总觉得自家的孩子还活着。但最后,还是同意将九具尸体的骨灰分成十二份。”

    裴霁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这次他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说再多也是枉然。

    “王爷,您当真觉得那三位女子也都已命丧黄泉了么?”江瑟瑟抬起双眸,其间波光颤动。

    “我不知道。”裴霁舟顿了顿,又道,“但我想,既然找不到尸体,说明她们有可能还活着,只要我们不放弃,她们就还有一线生机。”

    “王爷当真这么想?”江瑟瑟不敢确信。

    “当真!”这次,裴霁舟没有丝毫犹疑,斩钉截铁地回了江瑟瑟的话。

    “只是如今众人皆知命案已结,我再留在京兆府上实为不妥,今夜我便要回我府上去,姑娘若有事与我相商,可托衙役给我带话,也可直接到王府寻我。”裴霁舟道。

    江瑟瑟点点头,“我是王爷携天子诏令进的京,既然案子已结,我亦不便久留于这京兆府中,今晨我托雷师哥在外面为我寻了一间屋子,可暂住一段时间,待我收拾好后就捎信给王爷,王爷亦可与我在那儿议事。”

    裴霁舟这几日忙昏了头,竟没考虑到这层。他打算邀江瑟瑟去府上住,可再三思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裴霁舟应道,“姑娘独自在外,切要注意自身安全。”

    江瑟瑟淡淡嗯了一声后,又重新拾起笔继续描绘着另一女子的画像,看着发间那朵簪花,裴霁舟很快便认出了她笔下之人,是夏荷。

    怔神之际,风恰巧从窗涌进,掀起被压在案上的画像一角,像随风动,莞尔若生。

    裴霁舟怅然。

    未曾想,刚过两日,江瑟瑟突然失踪了。

    “好端端怎么就无缘无故地不见了?”裴霁舟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绕过书案疾步走至仇不言面前,“江姑娘曾说要搬出京兆府,许是去了新住处,你可有仔细寻找?”

    “找了,都找遍了。”仇不言额上汗渍未干,气息不匀,“您不是说江姑娘今天才搬所以让属下去帮忙的么,结果等属下到了京兆府才知,江姑娘昨日就搬走了。属下从衙役那里要了住址,过去一看,门是锁着的。”

    仇不言亦是急得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有,“开始属下只当江姑娘是出门采买去了,便去集市上晃了一圈,但没发现江姑娘的影踪。之后属下又去大理寺寻了雷寺正,他亦不知晓江姑娘行踪,然后我俩就在江姑娘房门外蹲至天黑,直至附近邻里对我俩生疑报了官,我们才不得不离开。”

    “没有人看到过江姑娘什么时候出的门?”裴霁舟问。

    仇不言悻悻地抓了抓后脑勺,“属下本想问问邻里,可天色已晚,那里住着的又都是些老弱妇孺,皆惧怕陌生男子,不愿和我等说话。”

    “带我去江姑娘住的地方看看!”裴霁舟边说边走,“雷寺正现在何处?”

    仇不言跟了两步,又急忙折回去取了裴霁舟的大氅,“他还在江姑娘住处守着。”

    裴霁舟未发一语,及至府门口,他抢过家丁递来的缰绳,纵身上马,一道长吁声后,两匹烈马犹如利箭般射出去,划破了夜空。

    “王爷!”见着裴霁舟走来,蹲在门口角落的雷寺正忙不迭地站起身,不等裴霁舟开口,他朝楼下那间黑黢黢的屋子望了眼,自顾开口道,“江姑娘还没回来。”

    江瑟瑟新觅的住处位于朱雀大街的静安巷,这里早先亦是处繁华热闹的巷子,只因修建的楼宇年代久远了些,与现在客人们的需求相比显得旧且窄,因此有商户位陆续将商铺搬离了此巷,而空下来的楼阁便或卖或租给了别人。

    此间楼上住的多是些老人,这会儿子刚过亥时正,楼下便已熄了光亮。

    裴霁舟踩在年久失修的木梯上,每走一步,木梯都会发出摧枯拉朽的吱吱声,裴霁舟也顾不得木梯是否会踏,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楼。

    手中无灯,裴霁舟只能借着对面巷子照过来的昏光和浅淡的月色瞄清楼廊轮廓。江瑟瑟的屋门上挂了把生锈的锁,裴霁舟只轻轻扯了一下,那锁便应声而落。

    借着黯淡的月色,裴霁舟瞧清了屋内的陈设。而此时,仇不言已上前点亮了桌上的烛火。

    “江姑娘的东西都还在这里,那她又会去哪儿呢?”仇不言扫了眼屋内。

    “小师妹她初来西京,除了我们几个,也没其他的熟人,不至于这么晚了还不回来。”雷鸣道。

    “其他的熟人——”裴霁舟喃喃重复了一遍,灵光乍现之间,他想起了一个人。

    “不言,你和雷寺正再沿街四处仔细寻找江姑娘,我先去个地方——”裴霁舟说罢便转身出了屋子。

    “大半夜的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再吵我可要报官了啊。”忽然,隔壁大娘开门怒嗔道,在认出仇不言和雷鸣后,她怨道,“怎么又是你们俩,守了一天了还没等到人?”

    仇不言和雷鸣歉疚地朝老大娘揖礼。

    裴霁舟担心吓着老人,上前解释道:“老人家您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说话间,他回头瞧了眼二人,另两人忙附和点头如捣蒜。

    “只因有一朋友住在此处,但她却突然不见了,我们甚是担忧,不得已才几次三番过来寻找,若有叨扰,还请老人家见谅!”裴霁舟道。

    老大娘无奈长舒口气,她探出半个身,看着裴霁舟道:“看你们仨都长得仪表堂堂,也不似坏人模样,我便与你们说吧,今日午时后,我从外面回来时正好碰见那位江姑娘出门——”

    “大娘您看见江姑娘了?”裴霁舟慌忙上前几步,“您可有听说她那时准备去哪儿?”

    老大娘点头,声色苍然道:“她昨日才搬来,我们碰见了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而已。”

    老大娘音落的瞬间,裴霁舟泄气。

    “不过我上搂后,瞧见有人在与她说话。”老大娘慢悠悠地继续说道,“看样子应该是熟人。”

    裴霁舟的某种顿时又燃起了光亮,他急忙追问:“可是一位身形俊逸的男子?个头应比我稍微矮些?”

    “不是!”老大娘想也没想便否认了,“同江姑娘说话的人也是位姑娘。”

    “姑娘?”雷鸣和仇不言惊讶得互相看了一眼。

    “大娘您确定没看错?”裴霁舟心有怀疑。

    老大娘不乐意了,她好心相告,可对方却不相信,她没好气地斥着裴霁舟:“老身是年纪大了,可男女还是分得清的。你啊爱信不信!”说完,她便要回屋关门。

    “抱歉大娘,是我言语失当了。”裴霁舟大步跨过去撑着门不让对方关上,“事态紧急,还请大娘将那女子的相貌特征告知于我。”

    老大娘用力推了几下门却纹丝不动,她无奈放弃,道:“那女子戴着顶帷帽,我如何能知其样貌?不过观其穿着,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裴霁舟听闻这话,心中猛地炸开。愣神的瞬间,大娘趁机关上门并落了门闩。

    “王爷,我听着那大娘的描述,怎么那人有些眼熟啊?”仇不言道。

    “谁啊?”雷鸣倒是没有丝毫印象。

    裴霁舟没有直接回答二人的话,他默然片刻后吩咐道:“雷寺正、不言,你二人先各自回去调些人手过来。”

    “现在?”雷鸣面露难色。

    “就现在!”裴霁舟强调。

    雷鸣欲言又止,心想现在就现在吧,大不了挨一顿训。

    “对了,雷大人,因我身份特殊,府上兵马不敢擅动,还请雷大人从大理寺多调些人。”裴霁舟思忖片刻,确保不出任何纰漏,“不言,你去找胡安常,让他将京兆府未当值的衙役尽数拨于你,拿上我的令牌——”裴霁舟顺手从腰间扯下圣上钦此的郡王身份牌递给仇不言,“不怕他不应你。至于圣上那里,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自会负荆请罪!”

    “是!”

    “遵命!”

    二人纷纷应道。

    “那王爷您要去哪儿?”雷鸣抬头望着裴霁舟。

    “陈王府!”裴霁舟说着,已大步下了木梯,至转角,就几步的距离他似乎都已等不及,他单手撑着木栏,纵身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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