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晴阳高悬，所有的祈福结束后，他们终于要回宫了。

    许久不见满满，谢琉姝才意识到，曾经那个在积云巷里玩耍的孩子如今长大了不少。

    他穿着一件玄纹锦帕，头上带着玉冠，见到他们二人时，恭敬的行了一礼，“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沈肆淡淡“嗯”了一声，视线扫过案桌上那些折子，随意拿起一本翻阅了起来，见状，谢琉姝怔了怔，这成堆的奏折，竟都是满满一人看的吗？

    沈肆倒是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他将折子放下，自然摸了摸谢满满的脑袋，“做的不错。”

    谢满满怔了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方才父皇那样亲昵的动作，居然是对他做的。

    这几日，太傅教导，身为太子，当学会无情，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不可奢望父母过犹的宠爱，所以自从回来后，他才会克制对母亲的依赖。

    不曾想到，方才父皇竟那样摸了摸他的额头。

    谢满满垂下脑袋，眼底浮出一丝笑意。

    这几日，谢琉姝命尚衣局赶制出了几件舞衣，她的确不擅长跳舞，想起当年先帝寿宴上，那场舞蹈还是她苦练许久才学会的。

    如今只有半个多月时间，让她完整舞完一曲，实在有些不易。

    不过，既然这是他的心愿，她自然会实现的。

    一连几日，谢琉姝都在琉璃殿里练舞，未曾关注外面发生了何事，直到今日一早，青双匆忙跑进来，对她说陛下大怒，下令将冯美人打入冷宫。

    谢琉姝怔了怔，冯盈盈犯了何事？

    三日前，冯盈盈收到一封密信，信上所言，北漠要与月夷联合，发兵攻打云晟，让她去偷沈肆的玉玺，事成之后，北漠将接她回去。

    冯盈盈自然不能那么傻，但信上字迹，是三王子亲笔所写，她曾经陪伴三王子那么久，自然能认得这个字迹。

    于是冯盈盈眼眸一转，忽然想起自己来时，身上携带者一种迷药，这不是什么伤身之药，是能促进闺房之乐。

    当年有姮安的前车之鉴，她才歇了下药的心思。

    若是这一次……

    冯盈盈敛眸，自入宫后，沈肆一直不曾碰过她，纵然她有天大本，也不能凭空多出个孩子来。

    若是这一次，她与沈肆有了肌肤之亲，再辅以北漠特质秘药，她有信心，能怀上子嗣。

    再不成……假孕也可。

    她得给自己找好退路，若是真的有那一日，保全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

    “来人，废去她的妃位，将她打入冷宫。”

    直到听见沈肆冷冷的话语，冯盈盈失神的跪在了地上。

    都说帝王薄情，她先前还存着几分希冀，多年前，瑶云台上一瞥，三殿下将她推了出去，本以为云晟皇帝也如三殿下般薄情，岂料那一日他温柔执起她的手，声音低沉道：“你这双眼眸，生的很好。”

    冯盈盈望进一双多情柔和的瞳孔里，只一下，她便失了神志。

    她从前是教坊舞女，因为容颜出众，才被三殿下带回府中，可三殿下处处留情，她从未感受到偏爱与例外。

    不曾想，云晟的陛下，却给了她从前从未感受到的心动。

    若不是见到那个人。

    冯盈盈闭了闭眼，若不是那一日在御花园里撞见那了那个人——一个婢女，竟与她生了一双很像的眼眸。

    凭什么。

    冯盈盈心底忽然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这几日如镜花水月般，终究都是过眼烟云罢了。

    宠爱是真，偏爱是真。

    可为何，陛下总会一次次望着她的眼眸失神。

    原来是在透过她，想起另一个人。

    “走罢，上路了。”

    冷宫的大门被缓缓阖上，冯盈盈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泪水夺眶而出。

    *

    谢琉姝听完青双的禀报后，久久未曾反应过来，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连忙赶回了乾明殿。

    内室里，沈肆正拿着一封信笺，乌眸发黑。

    “陛下？”

    沈肆抬起眼眸，幽暗的瞳孔里褪去黑雾，露出一丝温和与柔情来，“怎么了？”

    “臣妾听说……”谢琉姝视线落在那张薄薄的信笺上，微微睁大眼眸。

    她目力极好，自然能看到那信上所写，更别说，这上面还盖着北漠的印章。

    她心鼓如雷，联想到沈洵忽然出现，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沈肆将信笺烧毁，火光映着他的眉眼，深邃幽暗，下一刻，他道：“忘记与你说了，过些日子，清和会回来。”

    谢琉姝微微睁大了眼眸，这些年，她听过些传言，虽不知真假，可仍叫她心惊。

    当年沈清和和亲北漠，本是嫁给老可汗，可短短一个月，老可汗暴毙身亡，底下兄弟如狼似虎，她一介女流之辈，要想在危机四伏的北漠王室里生存下来谈何容易。

    却不曾料到，短短几年，三王子起兵谋反，在继位大典上，一举射杀新可汗，取而代之。

    所有不服之人皆死于那场谋反中，后来，北漠在他带领下，蒸蒸日上。

    但却没怎么听说过沈清和的消息了，如今忽然听到，她的心中，蓦然涌上一丝酸涩感来。

    当年沈清和帮过她，她心中有过感激，谢琉姝垂下眼眸，忽然想起不久前在御花园里撞见的那一幕，魏煊已经成亲了。

    清和公主这时候回来，怕是……

    她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果真如沈肆所说，沈清和回朝，不只是她，驸马也一同回来了。

    看到那个熟悉人影，谢琉姝怔了怔，那关心爱护的姿态，竟然是北漠如今的王。

    暖阳之下，阿扶于率先下了马车，俊美张扬的面容上透着几分邪笑，而后不经意撩了撩墨发，伸出指尖，去扶身后的人。

    不多时，车帘被掀起，一张清丽柔婉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眼前，那名女子穿着云晟公主服饰，身子单薄瘦削，面容冷清。

    她似是没有看到阿扶于伸出来的手，搭上婢女的手腕，从容下了马车。

    阿扶于挑挑眉，却也不恼。

    继续跟在女子身后，时不时朝着众人露出一抹友好笑意。

    然而没人觉得他这是在示好，关于这位三王子的传言，云晟国也有所耳闻，传闻他弑父夺位，又将诸位兄弟软禁折磨，不服他的，全部杀了喂狼，以暴力服众，偏偏生了这样一副俊美的玉容。

    关于他那些风花雪月的传言，更是多到数不清。

    是以众人一点都不觉得清和公主嫁给他是好事，非但不觉得，甚至同情可怜起公主来。

    至少谢琉姝是这样想着的。

    她观沈清和面容，比当初瘦了不少，又联想到这些年北漠纷争不断，她怕是也不好过。

    思及此，她心中叹了口气。

    人群里，亦有一人微不可察蹙起了眉。

    倏地，袖口被一人拉住，耳边传来清丽的嗓音，“夫君，那位便是清和公主吗？”

    魏瑄抬眸，妻子正踮着脚尖，好奇的向那边望去。

    萧妤偏头看了看，繁华的马车上，款款走下一个身姿曼妙的女郎，离的太远，她不能看清楚那位女郎的面容，但却能感受到，身侧人的细微变化。

    彩袖罗裙，清丽柔婉。

    与夫君书房里的那幅画像有七分相似，萧妤眨了眨眼眸，故作好奇问道。

    魏瑄抬眸，也瞥见那抹清丽的身影。

    昔日宫里那番醉酒之言犹在耳畔，如今却物是人非，他抿了抿唇，心中有一丝说不清的感觉蔓延。

    许久后，他淡淡道：“应当是罢。”

    萧妤垂下眼睫，瞥见夫君指尖紧紧攥着袖口的模样，笑意不达眼底。

    明明在意，却故作淡然。

    明明不爱她，又为何要娶她。

    萧妤眼中浮现出一丝冷笑，接着敛了敛眸。

    沈清和回来了，最激动的便是苏太后了。

    这些年，苏太后被囚在寿安宫里，日日盼望着能有人放她出去，然而如今宫里是沈肆的天下，没有人会私自放她出去。

    沈清和的到来无疑是让她看到了出去的希望，寿安宫里，一向卧病在床的苏太后蓦然兴奋了起来。

    她拉着沈清和的手，口中不断控诉，这些年自己的遭遇有多么不好。

    “母后。”

    沈清和淡淡将手抽了回来，目不斜视道：“皇兄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若是母后安分守己，他自然会让您安度晚年。”

    “你说什么？！”

    苏太后蓦然睁大了眼眸，不可置信望着女儿，“哀家辛辛苦苦生你养你，不成想最后却养出了一个白眼狼。你竟然替那孽障说话，你忘了，当初若不是他，又何至于你我母女分离，这么多年……母后好孤独……”

    苏太后紧紧拉着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差点用指甲划破了她的肌肤，沈清和眸色沉了沉，忽然觉得极为头疼。

    “娘娘，公主已是有身子的人了，您不能……”

    闻言，苏太后微微一愣，目光瞥向女儿的腹部，接着她脸色沉下来，“你怀孕了？”

    沈清和疲惫的点了点头，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倦意，这一路上奔波，不仅要与阿扶于周旋，还得时刻提防暗杀，她好久没有安眠了。

    “谁的？”

    苏太后死死抓住她的衣袖，沉声问道。

    沈清和犹豫了一下，她还没决定是否要留下这个孩子，他来的不是时候，他的父亲也还不知道，思及此，她抿了抿唇，“母后，儿臣喂您吃药吧。”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正要服侍苏太后喝下，却不料太后骤然发怒，一把掀翻了汤药。

    药汁洒在她的罗裙上，沈清和眼中掠过一丝失望，记忆里的母亲一向温和端庄，怎么如今变成了这副凶狠蛮横的模样。

    她重重唤了声。

    “母后，别闹了行不行。”

    谁知苏太后却更加情绪激动，“一个个果真都是翅膀硬了，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都不知道，哀家真是白养你了。”

    沈清和怔了怔，去捡药碗的手蓦然顿住了，她怔怔望向母后，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幸好，哀家还有倚仗，洵儿要回来了，等他回来，哀家又是尊贵的太后。”

    “沈肆那个混账，过桥拆河，休怪哀家无情。”

    沈清和震惊的看着苏太后喃喃自语，洵儿……

    莫非是……

    她有些不敢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