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白,一抹晨曦的微光破开天际,乾明殿里,沈肆依旧未曾有醒来的迹象。
谢琉姝揉了揉眉心,一抹凝重复杂的情绪自眼底蔓延开来,须臾,她拿过一旁的锦帕,沾了热水缓缓落在他的面容上。
连日奔波,使得他下颌处都冒出的青茬,温软的锦帕拂过面颊,她细细擦拭着,眼眶却渐渐变红。
她想起初次见到他的场景,那时他浑身是血,就那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当时她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清楚他的来路,却还是将他带回了家,索性他命大,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生出想有人陪伴的想,虽然他很无趣冷漠,她也依旧乐此不彼的能找到许多话题。
就这样一日日下来,他的伤渐渐好了。
虽然每日依旧冷着一张脸,但她却从来不觉得厌烦。
若不是后来谢家派人出现,也许他们真的会在那里安稳平静的过下去也说不准。
思及此,谢琉姝敛了敛唇。
微红的眼眶渐渐沾染上了湿润,紧接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顺着面颊滑落。
她用手轻轻拨开他的衣衫,越看便越触目惊心。
出征前,沈肆身上虽然有伤疤,但远不如现在这样惨重,腹部被人用刀长长贯穿了一道,胸口处缠绕的纱布正在缓缓往外洇血,她指尖忽然控制不住的抖动,缓缓覆了上去。
躺在床榻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真傻。”
她嘴唇翕动,眼泪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室内燃着安神的香料,升腾起的烟雾不断飘散,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钱影从外头走了进来,他恭敬的抱了抱拳,朝着谢琉姝行了一礼,而后开口道:“娘娘,所有叛贼都已伏诛。”
谢琉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已经过了一夜了,她点了点头,胡乱用指尖抹去泪水。
沈肆重伤未愈,一切要等他醒来才能做决断。
谁知这一等就整整过了三日,沈肆还是没有要转醒的迹象,谢琉姝也在这里陪伴了他三日。
说来奇怪,他的伤口明明在不断愈合,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可他偏偏没有要转醒的样子。
于是她便一日一日精心照料,似乎很久没有与他这样安稳平静的相处过了。
像回到了从前,那段没人打扰的日子。
白日里,她闲着无聊,守在他身旁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情。
他离宫后,她日日苦学舞艺,为的就是在他生辰那日上跳,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一睹,就匆匆上了战场。
思及此,她抿了抿唇,轻柔的嗓音响起:“陛下,早点醒过来好不好。”
然而床榻上的人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夜里人静时,她也会拿着帕子细细擦拭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纵然见过很多遍,再次做这样的动作时她依然感到不好意思。
若是这时候他醒着,定然会调侃揶揄的将她拥入怀里,可他如今昏迷不醒,什么都做不了。
想着想着,谢琉姝便又觉得心中有些难过。
她们之间误会太多,曾经谁都不肯低头,如今历经种种,好不容易走在了一起,她实在不想承受失去他的痛苦了。
她给他换好了药,又像往常一样给他把了一次脉,正准备歇下时,不料忽然有人来报,说沈洵想要见她。
她愣了愣,这几日只顾着照顾沈肆了,差点忽视了还被关在牢狱里的沈洵。
大势已去,他已是笼中困兽。
不管之前筹谋过什么,如今都将化为虚无,谢琉姝揉了揉眉心,一抹复杂的情感自眼底溢出。
午后,一片晴阳落在牢狱灰白的砖瓦上,正挺直腰杆尽心守卫的士兵忽然瞥见一道清丽的身影,连忙恭敬道:“皇后娘娘万安。”
谢琉姝点了点头,目光沉静的踏进来。
昏暗潮湿的牢狱里,偶尔透进来几缕灰蒙蒙的日光,那日起火后,大牢经过修葺,虽不如从前那样完好,却已是秩序井然。
牢狱深处,一方干净的蒲团上,沈洵正安静的坐在上方。
他纤尘不染的白袍已不复当初,长睫微微垂下,眼睑处覆着一片小小的阴影。
褪去了那抹疯狂与狂悖,他看上去依旧清俊温雅。
听见动静,幽暗的眸光微微抬起,准确无误落在谢琉姝身上。
继而勾唇,嗓音低沉:“晚晚,你来了。”
谢琉姝顿足,立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下,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这个人,那时她将世间所有美好词汇都付诸于他仍觉不够,那副具有欺骗性的皮囊不仅骗过了她,也引得世人对他多加期望。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当年苏太后为了一己私欲而调换的两个婴孩,二十多年后竟闹出这样大的风波。
思及此,她敛了敛唇,嗓音清冷:“你想与本宫说什么?”
听罢,沈洵忽然笑了笑,他从地上缓缓起来,而后又走到她的面前,漆黑的眸光注视着她许久,半晌后,忽然出声,“孤小时候,所有人都告诉孤,孤是父皇最重视的儿子。”
“勤勉刻学,照萤映雪,孤没有一日松懈过。”
“在别人都吵着要母妃哄的年纪,孤就已经学会了骑马穿射,一直以来,孤都觉得自己是父皇的骄傲,他也尝尝夸赞孤,赞扬孤,反而对小七不闻不问。”
不知是不是谢琉姝的错觉,她感觉沈洵眼中有一丝隐秘的憧憬与期待,她蹙了蹙眉,不明白他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眼前的人差一点就杀了她,如今却又装作这副模样与她闲聊,她有些听不下去了。
“太子殿下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本宫就不奉陪了。”
话落,谢琉姝就要转身。
“晚晚,孤从前告诉过你,做事要耐心些……”
“不要这么唤我。”
谢琉姝出声打断了他。
闻言,沈洵微微挑眉,缓缓道了声“好。”
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便继续说了起来,随着他的的话语展开,谢琉姝仿佛料想到,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使得他性情大变。
姜皇后与施才人双双病逝,后宫无主,苏太后一举掌了大权。
彼时的先帝刚刚登基,低位不稳,需要依靠苏家背后的势力来稳固朝政,不仅给予苏太后许多宠爱,还将自己与姜皇后生的儿子交于其抚养。
刚登基那几年,先帝勤勉朝政,偶尔来后宫,也只是到苏太后那里坐坐,随着沈洵逐渐长大,先帝对他寄予的厚望越来越大。
而苏太后也因膝下无子,对沈洵极好,他幼年时,的确度过了一段称之为美满的童年。
后来的沈洵也总是在想,那为数不多的几年光阴,似乎是上天心软馈赠的一般,让他日后回想起来,总觉得不真切。
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也许他一辈子都会是人人称赞仰望的太子殿下。
变故发生在一年的乞巧节。
不知为何,先帝醉酒,銮驾途径御花园时,竟碰上了小七,彼时的小七性子阴冷狠戾,从来不喜与人接近,因着甚少见到父皇,他对先帝其实也并没有多深的感情。
可不知为何,醉酒的先帝在看到小七那张面容时,竟失态的拉住了他的衣袖,张口便唤“阿如。”
阿如。
去世多年的姜皇后,小字里也有一个如字。
这本是一个插曲,沈肆也没将其当回事,在他看来,他的父皇高高在上,不怒自威,从来没有将他放在心上过。
更别提,这样失态的拉着他衣袖不放。
“陛下,那是七皇子。”
内侍走上前来,想拉开先帝的手,不料先帝却紧紧攥着,混浊的眼珠涌着一抹急切,“阿如,你在怪朕是不是。”
“这些年,你从没有来看过朕。”
“朕好想你……”
早已不年轻的先帝醉酒失态,竟拉着七皇子的手说了许多浑话,听到消息的苏太后与太子殿下连忙赶了过来。
却发现先帝已经昏昏睡了过去。
那是沈洵第一次,对自己身份产生怀疑。
他对已故的姜皇后没有丝毫印象,只是听闻那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却早早病逝。
内侍们收拾画卷时,无意将一副姜皇后的画遗落了下来,沈洵缓缓展开,画卷上一道清丽柔婉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女子手执团扇,一颦一笑皆是温柔。
但令他心头震惊的却是,女子那双潋滟的清瞳,竟与他记忆里的一个人足足有八分像。
很奇怪,与他却没有丝毫相像。
沈洵微微蹙眉,指尖不受控制死死捏着画卷一角,心口忽然涌上一片窒息感来。
他自幼聪慧过人,不可能不知其中关窍。
若小七是姜皇后的孩子,那他是谁?
几乎这个疑问一出现,他立刻就想到了无数种可能与后果。
可偏偏,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若他失去了姜皇后孩子这个身份,许多事情便不是那般容易了,沈洵一直都清楚,父皇喜欢他,是因为他是父皇深爱女子所生。
而那女子福薄,未曾活下来。
他被寄予厚望,也是因为她。
而现在,一个令他万分可怕的念头涌了出来,若他不是姜皇后的孩子,小七才是姜皇后的孩子,那他如今的太子之位岂不要保不住了。
思及此,沈洵心中涌上一丝冷意。
他生来便是人中龙凤,享受了被人捧着尊崇的感觉,若是一朝落入尘泥,要他如何甘心。
恶念在心中萌芽。
一切都来的刚刚好。
那一年,东洲,北地接连出现叛乱,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沈洵本想顺水推舟,借此机会将小七外派出去。
谁料七皇子竟然公开请旨,主动前往平反。
他看着那双与画上女子八分像的眼眸,垂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收紧,最终将眸光落在龙椅上不怒声色的君王。
他以为,父皇早已有所起疑,可却不曾料到,父皇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爽利的答应了小七的请求。
封他做了个王爷,便将兵符交给了他。
前思后想之际,他越来越觉得奇怪,父皇筹谋了半生,在看到小七那张酷似姜皇后的面容时,怎会是这样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后来沈洵才明白,那并不是一种漠不关心,而是父皇在考验他。
一旦小七大胜归来,东宫之位怕是要易主了。
他这些年的勤学苦练在这一刻宛如一个笑话,父皇深爱姜皇后,必定会将位子传给她的儿子,而他身份不明,若是父皇知道真相,他是一点把握都无了。
思及此,沈洵抿了抿唇。
心中忽然生出一计。
倘若小七死在外面,父皇即便在不舍无奈,也不得不将皇位传给他。
正巧那段时间谢家与苏家相继巴结他,那么他何不利用此次机会,来一招顺水推舟。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下了狠心,做了有违天道之事。
他在军营里安插了死士,一把火将营帐全部烧毁了,随着大火蔓延,小七也未能幸免,死士来报,七皇子失踪,虽然生死不明,但大概率是不会活着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时,他正在书房里抄写经书。
闻言,沉默了良久,缓缓放下了狼毫,他知道,这件事若是成功,他将不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了,可皇权之争向来伴随腥风血雨,若是他不争,来日沦为阶下囚被人践踏的,便只能是他。
所以,他必须去做。
且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做。
小七失踪的消息传来,如他预料的那般,父皇大病一场,直接就卧床不起。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日日在父皇塌前侍疾,为的就是亲眼看到那传位的诏书,就这样一连过了三个多月,本以为已经水到渠成,却不曾想到,小七竟回来了。
风烛残年的君王在看到儿子的那一眼时,眼底竟涌出了几缕晶亮的泪痕。
可惜,小七没有看到。
不料,他却瞧的一清二楚。
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小七越来越强大,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左右的了。
“所以你就设计了假死,来让他们放松警惕?”
昏暗的牢狱里,谢琉姝听的心惊,她不知道,原来很早以前,沈洵就已经对沈肆动手了,并且他伪装的是那样完美,那样天衣无缝,让她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竟还想满心欢喜嫁给他。
想到这里,她便觉得一阵后怕。
沈洵摇摇头,目光柔和,“我那时并没有想要以死亡来换去生机。”
“小七虽然强大,但若是迎面撞上,他未必能赢过我。”
“让我假死的是,父皇的传位诏书。”
沈洵垂了垂眸子,眼底深处浮着淡淡的嘲讽。
多可笑。
这么多年的情分与温情,竟抵不过一个已故之人生下的儿子。
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为了将皇位传给小七,竟不惜给他罗织了数十条罪名。
诏书上言,太子德行有损,即日起,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谢琉姝怔了一瞬,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自己精心培育的继承人竟能说舍弃便舍弃,她不知该作何评价。
她更震惊的是,沈洵竟会将当年的过往说与她听。
恰好在这时,钱影一连急切的从外头进来,恭敬道:“娘娘,陛下醒了!”
闻言,谢琉姝连忙转身,脚步在踏出牢狱门口的时候,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扭头看了过来,沈洵垂着眼眸,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
她抿了抿唇,只犹豫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沈肆醒了。
她想马上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