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见予睡了五个小时，晨起跑步、洗澡、整理资料，中午下楼吃饭，文玉难得提前出现在餐桌旁协助阿姨上菜，瞥来人一眼，“你爸中午有应酬。”

    “我明天去南州。”

    偌大餐桌母子俩隔着一道银河，季见予没客气，多时不归家，他对这间房子的一切既没有陌生感也不缅怀。

    文玉给盛碗汤，递过去，季见予眼睛依旧落在一份杂志上，抬手接了。

    快一年没见，文玉总觉得季见予和小时候生长最快那段时间一样，一天一个样，让她做母亲的总有几分粘滞的陌生感。独自在外求学四年，季见予似乎不再是当年那个傲慢又松弛的少年，不过二十二，浑身上下就有种男孩与男人融合奇妙的稳重，出其不意轻佻放浪一下：

    “您自个儿子看二十多年了还看不够？”

    季见予慢条斯理嚼牛肉，线条感十足的脸除却眼眶下两缕青影，干净白皙，一点瑕疵都挑不出，一边眉轻轻一挑。年轻时和无数贵公子纠葛不清，千帆过境的文女士耳根也悄悄热了，冷淡挪开目光提醒他：“听说你和李献山的女儿？那辆刚提回来的雷克萨斯给她开？季公子嗜车如命，你不要跟我说上千万的车你说送就送了，出手够阔绰。”

    汤碗不知道何时沾上油，季见予微微皱眉抽了张纸捻几下，没什么情绪：“李献山是安成老股东了，他的联迪集团这么大一片江山，过几年我要是接手安成，您也能少操点心。”

    文玉讥笑，摇摇头：“安成这么多握有实权的老滑头，难不成他们每一个女儿你都要给送辆车，送进淀城顶级酒店？季见予你不要太自信所有女人都迷你迷得不行。”

    “和李云晴一样漂亮身材又火辣的，我可以考虑一下。”季见予把汤推远了，评价一句“太咸”。

    文玉脸色寒到底，压抑火气，“我警告你，和安成利益沾边人物的女儿，做不到结婚，你就少给我任性！”

    筷子不轻不重一摔，母子时隔一年真正相处不到十分钟，构建的种种温情和谐全然坍圮。

    文玉心梗，认定他是以这种方式来报复她。

    因为她行使母亲的权力破坏了他计划好在二十二岁举办的订婚仪式。

    对方是靠全额奖学金在哈佛拼搏上进的寒门学子，来自下属淀城的一个乡镇，五年级转学到淀城最好的小学和季见予成为同班，初中又跟随打工的父母去到临海城市，成长奔波，家里有三个等着吸血的弟弟。文玉打听得一清二楚，这个女孩去年还卷入一起校园盗窃案，被校方取消了奖学金，因为负担不起学费不得不休学一年。

    很有骨气没要一个贵公子男朋友的资助。

    文玉只觉得她在欲情故纵，穷人家的女孩最喜欢玩这种把戏装清高让男人对她死心塌地。

    “我再说一次，我没对姓卢的做什么，你妈不屑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更不想拿钱砸给那种人。我看，你们感情的确不稳固，三年分分合合，关键时刻她也并没有和你站在一起对抗我这个老巫婆。”

    季见予头隐隐发涨，嘴角发沉：“您是我妈，我永远不会走到你对立面，你也没必要这样骂自己。你说得对，不是所有女人都看得上我，爱我要死，我和李云晴各取所需，这方面我向来谨慎，您放心。”

    气氛剑拔弩张时，文玉电话震响了，刚接通对面声音大得刺耳，季见予也听到了。

    “姑妈，大哥在家和你一起不，让他看微信！”

    一腔京味，即便根在这里如今又回来上学也没有任何被同化的迹象，文玉听不惯，手机一递，正合季见予心意，母子俩都是不拐弯抹角的人，会用最有效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说。”

    季见予嗓音浑厚，单字也足够犀利，浑身是刺的文晨皓从小不受训，谁也不怕，唯独有点怵这个每年一见的大哥，讨巧卖乖：“哥，你咋不瞧微信啊，长途飞机累不？我听说你这次还要来南州，约个时间咱俩吃顿饭呗！”

    一串话没有重点，季见予耐心耗尽，“挂了。”

    那边惊得语无伦次，“别啊，江湖救急！”

    季见予蹙眉笑了笑，捻了颗桌上樱桃吃，不是时令，酸得牙根疼，“我听听，怎么个急法？”

    ……

    手机还回去时，文玉平静数落他一句：“美国不用微信，你国内亲人朋友都死光了？”但其实刚才听到文晨皓的话，文玉心里平衡许多。

    季见予是一视同仁，对所有消息视而不见。

    “跟您无法交谈。”一句话，把文玉胸口堵死，记忆中，即使是他阿奶那件事，之后青春期，季见予也没如叛逆少年那样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实则是指控。

    季见予回到房间，点开微信，消息源源不断跳出来轮流置顶，起码过去半分钟界面才稳定下来，最新一条是文晨皓十五分钟前发的，往下滑，早到有三个月之前未消失的红点。

    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回复。文玉抱怨他，其实她自己发得也极少，有什么事母子俩都直接打跨洋电话，所以季见予不知道她在不满什么。

    四五年前，绝大多数同龄人还在拿3G时代的老人机用□□，热衷空间表白墙，季见予和少数人已经用上微信，在旁人眼里高端几个档次。

    有钱的人先享受世界。

    微信这两年在季见予的生活工作里，算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他还是注册时的那个号码，头像、昵称全都没变，只是朋友圈清空，像假号。昨晚同学会，很多人试探自己是不是被拉黑了。

    也有人挖出他ins账号，厚着脸皮加上。

    看到关注列表，恐怕会对他滤镜碎一地。

    就像当年他在篮球场攻击那个无脑表白女一样。

    他和李云晴，才不是通过什么家族聚餐、名流酒会认识的。

    想到这里，季见予莞尔，摁灭手机直直倒进沙发，脑子空得想吐。这几年，累到一定极限，他也不能停下来休憩哪怕片刻，他天生适应不了华丽但庸碌的生活，节奏必须快、强，不断在一个界限里上拱出新高度，才能缓解他生理上的疲惫。获得变态快感，让他对自己心悦诚服。

    文晨皓不知羞耻舔着脸提醒他：“哥，明天下午六点，我们学校VS南大，你就是我的最强外援！”

    *

    第二天季见予自驾去南州，到了市区换文晨皓开车。文晨皓平日喜欢穿破洞裤、能塞下三个人的宽大上衣，反戴鸭舌帽，有时间会组队玩地下说唱，很狂野的潮人做派。喷的香水也是，范思哲，走渣男风。

    季见予脸色有些寡，气色不算足，皱眉降了点车窗，“我车要被你污染了。”

    语气之凉薄，说得他文晨皓真是个垃圾一样，“不是吧，我已经换了最淡的那种。”文晨皓低头使劲嗅自己。其实不光如此，他连打扮都正派许多，因为他觉得这个大哥是个“老古董”，虽然情感经历丰富，可骨子里是顽固的古板，不泡吧、不吃油炸食品、常年规律健身，大概高智商的精英人士都这样，那些私靡做派不过是他们释放压力的途径。

    和这种男人在一起，压力飙升。

    季见予寡言，一路都阖着眼睛养神，文晨皓是碎嘴，一路憋得喉咙长草。换作平时，他会尽量避免和这位大哥接触，因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如今他是有求于人，亲兄弟也得做小伏低。

    “你们校队这么垃圾怎么还不解散？”

    在绿灯闪了三轮他们依旧被困在路口时，季见予主动开口。

    一如既往毒舌。

    文晨皓跳脚：“才不是！我们和南大是南州高校唯二可以争老大的角色，这次比赛，对面找回来个已经毕业的学长做外援，那会行？我不信那瘪三能有我大哥厉害。”

    季见予始终沉默的嘴角弯了弯，极促狭一声笑，掏出手机漫不经心浏览，不搭腔文晨皓的马屁。

    “你总这样，让我很尴尬呢。”

    “之前不是不服我？你和泽凯两人从小不对付为了打赢我都联合起来。”

    这说的是好几年前的事，文晨皓略觉窘迫，摸摸鼻子轻快笑：“就是这样都赢不了你我就无话可说了，欸，说真的大哥，以前我只知道你热衷打羽毛球，没想到篮球才是你绝对领域啊！你老实说是不是现在给你一足球你也能来脚世界波！”

    越说越没边，季见予耳朵刺痛，皱眉偏头躲远了，“小点声。”

    文晨皓撇嘴，终于在第四次红转绿之后冲过了白线，过了一段爆红的拥堵路线，雷克萨斯轻盈飞驰，穿梭于阳光耀眼的干净道路。

    “这车真不错，新提的？”

    季见予淡淡“嗯”了声，手机里，李云晴在耍脾气，把他悄悄把车开走当作调情信号，闹不停。

    文晨皓趁机瞥副驾一眼，季见予修长指尖轻叩把手，冷峻皮囊有几分不清晰的笑，若有所思。

    猜测对面是女人，文晨皓做足准备佯装无意：“哥，你要留哈佛读研，姑妈爷爷没催你个人问题？”

    季见予把手机反扣，勘破似轻嗤一声，“我不想太早结婚，鸡毛蒜皮琐事一堆，头疼。”

    文晨皓忍不住腹诽：到底是不想还是不能？他虽然不关心这个季姓表哥，他妈却是过分关注，文晨皓时常调侃他妈都快成季见予私生了。自然，季见予在哈佛和一个穷人处对象甚至准备订婚的消息也是他妈探听来的。

    结果是被文玉棒打鸳鸯了。

    挺让人惋惜的，连他那个恨不得季见予在美国玩废的妈都感慨做安成接班人不容易。虽然不知这里面有几分真假。

    文晨皓顺嘴自黑说了句“你儿子想不容易还不行”就被打了一巴掌。

    “哥，你要真喜欢那姑娘，就在美国先把证给扯了啊，先斩后奏，大不了不要安成了，人这一辈子什么财富、地位都是过眼烟云，哪比得上能和知心爱人相伴一生啊。”

    季见予脸色淡淡，看不出情绪，语调也是冷的：“你陪女人降智爱情电影看多了吧，这话让老爷子和你妈听到，死一万遍都不够。”

    文晨皓少有皱眉时刻，此时叛逆心被激起，怼回去：“你季见予也有顾忌的东西？我怎么这么不信呢。”季见予什么样都不奇怪，他这个人自私又傲慢，所以才成为老爷子相中的唯一继承人。

    只是可怜那个姑娘。

    “过几年，你真要和联迪集团、清上那些贵千金商业联姻？”文晨皓丝毫没察觉自己聊脱了，义愤填膺的语气里还有淡淡讽刺。

    季见予全然不在意，继续自我，淡定勾了勾嘴角，许久，给出一句中肯评价：“你懂什么，还太年轻。”文晨皓正要继续开炮，季见予头一偏，目光犀利扫过去，揶揄一笑：“你跑来南方上大学，不就是为了女孩子，把舅妈气半死吧，结果人也没套牢。”

    文晨皓为了和高中小女友拒绝出国就算了，还偷偷改了志愿的“光辉事迹”也早传开了。

    “我俩是性格不合和平分手。”

    季见予把他当小孩，不计较。

    把人送到酒店，文晨皓当车上那不愉快的对话不存在，贴心嘱咐季见予好好养精蓄锐，为傍晚比赛做好准备。

    季见予肯答应加入他们和死对头打一场篮球赛，还挺让人意外的。像大人陪一群小孩胡闹，文晨皓觉得有点违和但心安理得，底气拉满。

    到酒店后季见予并没有休息，他洗了个澡，联系上哈佛学长，和对方愉快交谈了十来分钟。这次回国，季见予主要是为了出席私交甚好的哈佛校友自家集团项目启动仪式。对方算是富一代，大学就开始创业，回国后短短几年就做出了卓越成绩，这次项目对公司意义非凡，邀请季见予，纯粹希望见证过自己潦倒贫苦创业经历的挚友能再一次见证自己的成功。

    季见予这个暑假本没有回国打算，可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两人算同乡，对方在美国因为英语带口音被屡屡拒之门外的时候季见予用一口纯正美音救过他命，也在他三天没吃东西的时候拉他去唐人街吃串串。

    季见予从来不是什么有慈悲心肠的善人，他也不加掩饰向对方表示过可以当他是在做一笔投资。他欣赏对方才华，只是这个社会，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太多人其实只差一笔本金，就可以创造世界。

    也正因为对方从不自恃清高，觉得卑微、屈辱就拒绝旁人合理的支持，季见予才会选择和一个寒门子弟做成所谓兄弟。

    对方真正成功了。

    季见予很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那个人，让她看看，空有一身傲骨并不合理。

    两人不止一次因为这个吵过。

    他也永远不可能为谁放弃什么。

    就是这么绝情、冷静、理智。

    因为如果对方是个刺头，不懂珍惜，放弃再多也毫无意义。

    不知不觉，季见予指尖的烟燃尽了，窗外流云似乎又开始缓缓淌过鳞次栉比的摩天大厦，在掌心摩挲有时的手机开始震动，他揉了揉眉心，清寡的脸有丝丝不易察觉的松塌。

    “哥，比赛地点临时改了，不在我们学校，在南大，你准备准备，我接你去！”

    落地窗里修长疏懒的男人转身，窗帘徐徐聚拢，清凉房间里静得出奇，文晨皓以为他耐心耗尽要爽约。那会行？他已经和队友们夸下海口了。

    正要开口，季见予低沉嗓音泄露一丝舟车劳顿的疲惫，那种烦累的清冷感，拒人千里，“我自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