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1

    熙和十一年春,贵如油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翌日雨停歇片刻,分明是辰时,却因天气阴沉,紫禁城而显格外暗沌,笔直冗长但不算宽敞的宫道里现出三个身影。

    左侧侍卫推着辘轱车,右侧太监腰间别着把玲珑油纸伞恭敬跟随,而正中央那位从容而行的,正是内务府总管江霁。

    辘轱车年久梗顿,每转一轮便发出吱拗声响,积水在车轮下轻溅起又沉至地面,但这并不妨碍运送尸体出门。

    沈青尸体被送出宫门时,杨溪几人已在马车里候了多时,她下轿,搀扶着几近昏厥的沈父上前探看。

    沈青一身素衣,面如死灰静卧在木车之上,眼角乌青,脖颈上隐约可见鲜红勒痕,嘴角血迹显然是被人有意拭去,仅余淡淡血印轮廓。

    而素衣过分白净倒生异常,明显是被人换去旧衣。

    怎可能是自尽?

    细雨绵绵如丝又下起,似是延绝不断愁绪,指不定何时便猝不及防倾盆而至。

    还未来得及将沈青尸体抱进轿里,突惊雷炸响,雨水疾速将地面打湿,沈父尽力平复心情,同轿夫一起将遗体抬入轿中。

    隔着迷蒙雨雾杨溪与伞下的江霁对望,其人剑眉星目,瘦削笔挺,眸子微垂间眼瞧着沈青尸体被抬走。

    杨溪无法接受挚友无端离世,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便没了。

    发丝粘腻贴在她脸上,不顾被雨水浇透的狼狈,杨溪字字有力道:“大人,沈青自入衣库为官七载有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未有半分懒怠。前几日沈司库还与我书信往来,绝非不惜命之人,如今离奇死去,只落得个自尽的由头,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

    江霁闻言歪头看向杨溪,待看清那张脸时眸子一闪,转瞬瞳孔又缩了下去,顿了半晌声音淡淡道:“沈司库因与人口角心中堵闷,本为小事,岂知她想不通自尽了去,到底是晚了一步未能救下,节哀。”

    杨溪形容狼狈,拭拭面上雨水道:“好一个晚了一步,与人口角,与谁,又所为何事?”

    随侍为江霁举着伞,抢先厉声说道:“大胆,谁给你的胆量,如此质问内务府总管!”

    江霁续道:“无妨,若是言辞平稳,那反倒怪异。本王近些时日未去广储司,衣库内里私事,无从详细知晓,缎库郎中所言已如实相告。”

    随侍最为清楚江总管为人,他性情诡异不定,若是平常被底下之人如此质问,早不知丢了几次脑袋,今日属实反常。

    雨势渐密,杨溪瞧不清江霁的脸,沈父缓了好一阵,才从马车下来撑着伞走近为她挡雨。

    “大人是内务府总管,怎会不知?”杨溪仅想讨要公道,显然区区几句不能说服她。

    江霁仍是淡淡道:“大理寺已派人来过,仵作确认沈司库乃悬梁自尽,证书不日便会送达。”

    “证书造假与大人来说也绝非难事,枉人性命,可谓……”杨溪还未说完,沈父扯住她衣袖,示意莫要再说。

    “这是陛下念及沈司库多年劳碌赏赐的金银,沈县令收好,人死不可复生,还望节哀顺变。”江霁顾左右而言他,话音刚落,另位随侍将一镶金木盒送上马车。

    雨势又大了些,被风吹得密密斜织着,宫门口站立之人无不被湿了衣摆。

    沈父强忍悲痛道:“小女心气高命薄,谢大人与圣上抬爱,沈家祖祖辈辈为朝廷效力,尽忠职守,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

    江霁声音若玉石碰撞,未带一分情感:  “人也送到了,返程雨路湿滑,还望县令当心,本王还有要事,恕不相送。”

    沈父行礼,目送江霁一行渐行渐远,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雨水连带着江霁的思绪一同冲落,同样的恰逢阴雨连绵,同样的狼狈雨中初见,只是,杨溪终究不是菀芝。

    马车之上,杨溪不再忍耐,抱着沈青痛哭流涕:“沈伯,阿青的死定有蹊跷,你为何拦我?”

    沈父面上不带一丝情绪:“阿溪,不是我要拦,皇宫是什么地方,即便是有内情,你我人微言轻又能问出些什么?且不论能否问出,你句句逼问高官,言辞凿凿,甚为不敬,江总管无情残虐声名远扬,你讨得个处罚也不足为奇。”

    杨溪听他接着说道:“阿青是我亲闺女,我又怎会不疼?”沈父话语里又带上哽咽腔。

    他不是不想追究,只是身为九品芝麻官区区县令,如何与位高权重之人抗争。

    杨溪目光坚定:  “阿青绝不能如此白白含冤了去,难道低贱之人便该命若蝼蚁吗?我偏要寻个真相。”

    “你如何寻?”沈父轻咳几声,他这身体,一年不若一年。

    杨溪坐直身子,用湿透的衣衫拭去眼角泪,视线才清晰几分。她眼神定定看向沈父:“相信我,我会为阿青讨回公道。”

    -

    自那天沈青入葬起,杨溪便无时无刻不在琢磨如何入宫。

    杨溪不过十五六岁少女模样,形体高挑,身材极瘦薄,若是单看相貌,只觉是位弱不禁风小姑娘。可她骨子里却是认真要强,不达目的不罢休。

    当今圣上喜茶广为人知,杨溪家族产业尚品茶庄世代做茶,虽这一代种种因由没落了些,可老祖宗传下来的基业,自是有底。

    杨溪要将尚品茶庄打出名气,仅有获得专供资格,才可留御茶房进内务府,查明真相。

    在这半年多时间里,杨溪翻阅古籍,凭借对茶树生长发育规律、生理生化特征、物质资源利用等的熟知,将尚品茶庄由死气沉沉变得生机勃勃,现又在之前基础上精心培育出龙泓茶。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这座茶庄还是臭名昭著,百姓提及便皱眉摇头。

    好些时日,杨溪为可更好打理尚品茶庄,每日简单用过早膳后便带辛夷至山庄查看大小事务。

    新阳初升,金光耀千里。远山翠绿,昨夜雨水洗刷下,层叠圆状茶树长势甚好。

    “小姐,属下已命茶工按您所说方法采茶。”管家见杨溪前来,半佝偻着腰笑意盈盈前来迎接。

    “嗯。”杨溪抬手示意管家起身,又补充道:“务必要叮嘱茶工提手采,只折莲心一芽,病虫叶、冻伤叶统统丢弃,还有竹筐定要使用前一天晒干透气性好的。”

    管家恭敬回话:“是,已按小姐吩咐叮嘱到位。”

    杨溪又补充道:“张师傅盯紧茶院的功课不易,自我将耕锄法、插枝嫁接法倾囊相授以来,全靠他教导门生,这些礼品代我送过去罢。”

    管家又轻声应和着“是”,伸手接过辛夷递给的精致糕点盒、雕花木质沉香窄盒。

    杨溪为人有个规矩,只要是为她尽心办事,总不会被亏待了去。

    一晃一年过去,清明刚过,广储司(注1)的采茶文书已送至尚品茶庄,言定月半前将明前茶亲自送至内务府,以供圣上甄选御茶。

    当今圣上喜茶尤甚,大至茶庄小若茶店,均列献茶名额内,只为选出最得心意者。

    从龙泓茶树的种植到采摘,杨溪层层把关,亲自选茶树苗指导种植,树苗落下至今日,一刻不敢懈怠,只为培育出称心的龙泓茶。

    四月中旬,春意正浓,空气中氤氲着股海棠花的香气。

    眼下便是供茶之日,杨溪候这一天已许久,征得父亲杨严同意后,装扮成随侍同他一起入宫供茶。

    一身黑色便衣,高高束起的黑发下是流畅紧致的面庞,高挺玉鼻使杨溪看上去多了几分英气。微风徐徐,入宫的马车极多,透过被风吹动的车幰,一熟悉男子同向而行,徒步经过投入她眼底。

    那男子身形顷长挺拔,依稀可见猿臂蜂腰,侧颜生得极为好看,眉眼里冷峻深邃若墨画,头戴红色起花珊瑚顶管帽,着二品锦鸡补服,应是位文官。

    “见过江总管!”载满笑意的男声打破了宁静,迎面逆向走来之人身形宽庞,步履急促。

    杨溪识得,此人正是和雅茶坊老板吴岱睿。

    马车缓缓经过时,二人正悄声私语,声音压得极低,杨溪听不真切。江霁与吴岱睿交谈几句,便神色冷淡离开。

    “身着官袍那位少年便是内务府江总管,因圣上重视,茶品采购一直是由他全权负责。”杨父看向杨溪,轻声言道:“等下至内务府,你勿要多言,跟在我身后。”

    “知道了知道了,爹。”杨溪心不在焉回着话,思绪却早已飘远。

    江霁,她见过的,一年前便见过了。

    传闻他是开国大将军江全慎孙儿,江氏满门忠烈,仅余他一人成了独苗。圣上奉先帝遗旨厚待江家血脉,故而他尚在襁褓时被封昭亲王,如今又居内务府三位总管之首。

    杨溪与父亲刚下马车,耳边便传来了一壶春掌柜杜房明声音。

    “吴掌柜,多日未见,近日可还好?听闻你前些时日去了趟青阳城,不知那里的茶树可有何特别之处?”

    吴岱睿咧嘴笑着一一回应道:“多谢杜兄挂念,我这身子不中用,只是近日倒是好了许多。一壶春向来以百茶著称,青阳城的茶树自然是不及你一壶春万分之一!”

    这是明里暗里讽刺杜房明一壶春茶庄未有盛名代表茶叶,两人面上应着,却是各自心怀鬼胎。

    二人这时才注意到正下马车的杨严与杨溪。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杨掌柜!”吴岱睿声音低沉却有力,“杨掌柜名下是哪家茶庄?我这脑子一时记不清。”

    杨严嘴角微扬点头示意,正欲开口却被杨溪抢先了去:“您贵人多忘事,忘却也是寻常,听说人爱说闲话便会脑子不好使,不盛事也可理解,吴掌柜可要保重身体。”

    “你……”

    吴岱睿恶狠狠瞪了杨溪几眼,手中的拳头紧紧攥着,众人在旁,又恐与随侍争执失了面子,被噎得半晌才开口。

    “你区区一个随侍,不懂尊卑有序,没的教养!”

    杨溪半分不惧:“旁人都听着,我话里可未有半分不敬,只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罢,吴掌柜可别气坏身子。”

    吴岱睿闻言失了理智,顾不得脸面,挥起拳头就要往杨溪脸上抡去,亏得杨溪身手敏捷,一下便躲了去。

    “看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吴岱睿怒目圆睁,他向来是炸药桶脾气,一点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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