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怡阁，午时，五日后，天大晴。
杨溪身子好转了大半，只是夜里仍是睡不好。人一歇不好，脸色就差了许多。
用过午膳后，她正卧在二楼床榻上歇着，听闻一楼传来春娘声响。
“呦，谢总管，您还真是闲，怎得哪哪都能看到您。”春娘开口便是阴阳怪气。
谢平羌？他来做甚…
自上次他护驾有功，朱展特给他赐了门亲事，虽他直言无意婚娶，可圣上开口已是天赐，哪有拒绝圣恩的道理。
将宜平格格下嫁与他，该是他的荣幸。
宜平格格，名朱宜，是朱敏忠的阿姊，比谢平羌年长五岁。虽她母妃敬妃过于自持不受宠，可终归是位格格。
谢平羌祖上都是读书人，最高官职是在翰林院任职从六品修撰的祖父，他如今做到正二品官职内务府总管，算是祖上积了德。
朱宜配他，绰绰有余。
谢平羌看向楼梯处，不顾春娘的阴阳怪气，开口道：“阿溪如何了？”
“谢总管来的不是时候了，姑娘她用过膳后正午憩，您请回吧。”
春娘见谢平羌就来气，有婚约在身的人了，还动不动来找她家姑娘，昨日天黑来了一趟被她打发走了，今日又来了。
还专挑饭点来，莫非还想蹭个饭？
听闻楼下动静，不多时，杨溪便下了楼。
五月底，空气里已是暖意融融，天大晴，日头烘得房内亮堂堂的。
杨溪不施粉黛，面上无血色，眼底挂了个淡淡棕青眼圈，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些许。
这些日子，萧景滕人头落地那一瞬的目光总是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她吃不好，也睡不好。
谢平羌看见杨溪这副模样，不由心疼得紧，他盯着面前这具消瘦的身躯皱紧了眉。
杨溪自打知晓谢平羌身份，对他总是秉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又心寒又难过，可仍是壮着头皮，忍不住一次次来找她。
“阿溪，你最近有没有好一些，睡眠可有好转？瞧你模样，应是仍需静养。”谢平羌温柔开口道。
“多谢谢总管前几日送的熏香，我好多了。”杨溪也不看他，客套道。
其实那熏香，屁用没有。
说是安神，可对她而言是不顶用的。总归是谢平羌的一番好意，别人记挂，没有再责怪无用的道理。
谢平羌闻言轻笑了笑，还未开口，便察觉背后有人一扫帚打上了他的裤脚。
“让让，让让。”春娘没好气道。
她以沾了水的扫帚清扫地面，地上被拖出一道水渍，可是…这扫地的活，从来不是她干。
瞧这水渍只长长一条痕迹，不像是清扫，而像是故意朝谢平羌来的。
“春娘，这是谢总管。”杨溪不好苛责春娘，只得又强调一遍他的身份。
春娘对谢平羌厌恶至极，她早些年便听闻谢平羌与栗贵妃关系不清不楚，虽不知真假，却是坚信无风不起浪，总归在她心中，谢平羌比江霁为人差太远。
而今他已有婚约在身，仍光明正大来找她们姑娘，不是渣男是什么！
谢平羌挪了挪地方，道了声无妨。
而后随杨溪一同上了楼。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谢平羌欲顺手将门带上，杨溪出言阻止了他。
“不用关门，谢总管有何事不妨直说。”杨溪看了眼谢平羌，停住脚步。
红木盥洗台架上的手巾未拧干，仍滴答落着水珠，滴进水盆发出清脆声响。
两人就这样站着，不落座，久久无言。
“迎娶宜平格格，非我所愿。”谢平羌率先开了口。
他缓缓走至杨溪跟前，垂眸温柔看向她，伸手握住杨溪的葇荑玉手。
杨溪一瞬将手抽回，抬眸看着他，神色淡漠道：“谢总管，这是你的私事，与我无关。若是你愿意把我当朋友，我自然是开心的，也愿意和你做朋友。可是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我也无心男女情爱之事，只盼着尚品茶庄有朝一日能被更多人看到…”
“听闻宜平格格容貌绝佳，性情温婉，爱憎分明，能是个再好不过的配偶，我是真心祝福你的。”
谢平羌眼底尽是失落，他想让杨溪知晓，他对朱宜是没有感情的。杨溪的这些话他不是不懂，话已至此，便没了再纠缠的道理。
他面上仍是挤出笑意，无奈道：“陛下降旨赐婚，我没有拒绝的办法，宜平格格是个好姑娘…我会好好待她。”
无论杨溪对他说了什么，他都是愿意听的。
杨溪闻言欣慰的点点头。
这朱庭盛，谢平羌娶妻都来汇报于她，是什么道理？
“你此番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罢。”杨溪不愿再与他谈论这些压抑的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
谢平羌四下看了看，还是将门关上了。
房门一关，杨溪便感浑身不适，她又去打开两扇窗。
这下好了，舒服多了。
一回眸，对上谢平羌无奈的目光。
他迈步经过杨溪，道：“就如此怕我，我又不做什么。”
又将窗户关紧。
杨溪尴尬笑了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闷，想吹吹风…没有别的…阿嚏…”
话还未说完，她便打了个喷嚏。
………
“要变天了。”谢平羌突然声音有些冷漠道。
“啊？没有罢。”杨溪疑惑道。
她透过窗纱向窗外看去，艳阳当空，天气大晴。没有丝毫变天的迹象。
“我不是说天气，”谢平羌若有所思道：“我是说这天下。”
“陛下虽年事不算高，可身子骨一日不若一日，此次南巡，又耗了太多心血，今日一早起身时咳出了血。”
“如今朝堂之上半数朝臣皆是太子的拥趸者，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别站错队了。”
杨溪静静听他讲着，心中越发不安。
若是圣上驾崩，太子继位，彼时想拉太子下马，简直难如登天。又何谈为沈青复仇。
见杨溪无言，谢平羌又开口道：“你不要和江霁走得太近，他是四皇子的人。”
言尽于此，谢平羌未再多言。杨溪怎会不懂，朱庭盛和朱敏忠，无论是从朱展最喜爱的儿子，还是从朝中势力来看，朱庭盛远远胜过朱敏忠。
但凡有能耐的天子，无一不愿让自己心仪的女子做皇后，即便是做不了皇后，也尽力让他们的孩子做储君。
杨溪抬眸看向他，想问些什么，却未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谢平羌该是站队朱庭盛的罢。
他仍是不放心，又嘱咐杨溪道：“易国君一事远远未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即便你是女子，可若是站错队选错人，以后难得重用，日子也不会好过。”
若要说江霁是最懂人心，最懂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
那谢平羌便是最懂审时度势的，他不会像江霁那样死命效忠一人，赌输了便满盘皆输。
他能走到今日，不靠谢家，全靠他自己。
他极擅察言观色，能做到处处事事圆滑，譬如内务府的下人没人道过他一句不是，除了…谣传他与栗贵妃关系不明。
此事还要从刚入宫说起，那时他不过十四岁，因身形宽庞又武艺高强，被选中做了在内务府武备院当值的侍卫。本以为入宫是件好事，毕竟俸禄翻倍，听起来又体面。
这宫中满是算计，他也在一日日的欺辱中成长，替人做活，替人背锅，处处一句“你年轻便多做些活总归是好的”。
直到遇见栗贵妃，那日她亲自来武备院取弓失，二十七岁的她遇到了雪中罚跪的十七岁的谢平羌。
只一面，栗贵妃便对这男子心生怜悯，这也与谢平羌恰好符合她的审美点脱不得干系。
他长相硬朗，身形线条粗狂，大有硬汉之感，一瞧便是安全感十足。
那样大的雪，寒风刺骨，若不是这弓失她急着验收，即便是乘轿，她也万不会亲自冒雪前来。
她让他起来，以后都不要再跪了。
按理说后宫嫔妃是不能擅闯内务府的，可栗贵妃向来我行我素，仗着朱展的宠爱，有恃无恐。
东宫皇后尚且在位，李皇后年纪太小，不过十二岁，因是太后兄长家唯一的女儿，为巩固李家势力，这才嫁给朱展。
朱展尊她敬她，却从未当她是他的妻。
这皇后废不得，只能捧她在东宫。
后宫凤印交由栗淼掌管，李欢钰涂有皇后虚名罢了。她不会有孩子。
栗淼虽跋扈善妒，她将后宫事务处理的还算井井有条，朱展便对她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教谢平羌别人如何对他，他便要如何还回去。人行于世，不该被区区面子牵绊。
他也照做了，面对欺辱不再忍气吞声，而是勇敢反抗，但却遭到更残忍的对待报复。直到欺辱他的那俩小厮第二日暴毙宫中，再也无人敢随意欺侮他。
虽说他走到如今，确实少不了栗贵妃的提点，但他和栗淼之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
杨溪面色苍白，略透倦色，轻声道：“多些谢总管指点一二，朝中局势万变，你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身子乏累的紧，我想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