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就是在村庄里的每一条大路，到处都有我的身影。”

    “徐双啊，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俺从集市回来正好碰到下大雨，车子翻了，他从家里跑出来给我扶起来，才多大啊，才六七岁，小的时候他比现在丑多了，天天隔外头野，他爸爸从这里头喊到那里头，就是不见人，结果你猜猜这小贼羔子跑哪去了吧，搁羊圈里睡着了。”

    杨连夏坐在桌前听老人讲话，从她还没有来之前，就已经说了很多，现在听到的才第一件，老人就像个话痨，关于徐双有说不完的话，而桌边的几人都很耐心，一点儿都不嫌烦。

    “徐双十岁的时候，跟在他妈妈后面下地，可聪明了，一教什么都会，那年夏天他一个人扛着五十斤麦子走路去集市，孩子可能吃苦啦，问他累不累，永远都说不累。”

    小麦肤色是徐双从小到大不变的，在田地里会看见他的身影，在村庄的随便一条大路或者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会有他存在的痕迹，时至今日，集市的某一角还没有人占据，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徐双家卖东西的位置。

    徐双就像大家共同的孩子，所有人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到入伍当兵，再到现在魂归故里，当初离开家乡身前带着的小红花是旁边房子姨奶奶给他缝的，但可惜的是，第二年老人突发脑梗离开，也没有机会回到家乡送。

    口袋里的红包足以和徐双刚入伍那两个月的补贴比较，村里大人毫不吝啬地把红包塞到他身上，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全村光荣。

    徐双的童年是在辛苦和快乐中度过，小升初的时候，徐双母亲刚做完一场手术，家里只有徐叔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欠的债还没有还清，上学就成了难事。

    在学校报道前一周，徐双想过要不要不去上学，就在家里种地，十二岁的他就为了钱想要放弃自己的未来，但徐叔无论怎么样都不愿意孩子没学上，后来是村里灵邻亲借了几百元钱，当天还是徐双大爷爷带他去新学校。

    红色桌布上的八菜两汤，还有一框子的馒头都没有人去碰，老人说累了就喝口水，满是皱纹的脸颊，缝隙可以夹死一只苍蝇，手背抹掉似有如无的汗，雾蒙蒙的眼睛看向正前方的空地，手指过去感慨道：“这前面一公里，就是他家的地，年年收成都好，我们都说是因为娃能干才会收成好。”

    徐双童年的事情永远无法说完，在老人眼中他还有古灵精怪的一面，好比谁家今天办喜酒，保准当天去等待，要是拿不到红包就要揽住新浪不让把新娘子带走，但是只要钱到位了就会笑呵呵的离开，好事大家都想要个好彩头，但他拿到钱转头就分给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哪怕不认识也没关系，自己回家就是抓了几块糖和巧克力，别的他都不要。

    集市上卖东西，应该是一个被人照顾的孩子，但是周围所有摊铺物品价格都知道，只要摊铺老板有事不在，就一定会让他帮忙看守，因为他老实听话，给人卖钱都分得清清楚楚，再到后来帮别人还能得到冰淇淋，何乐而不为？

    读书时徐双的乐于助人的名号在第一个月就被打响，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能够第一时间出现，解决同学们所出现的问题，不需要老师他一人就可以。

    虽然成绩在班级上去处于上等，到了年级排名就不一样，虽然是中专，但徐双没有学校不好而放弃，反而非常的努力，在入伍前已经得到了大专学校的通知书，这件事他都没有和父母提，还是在依山稳定了才敢说出口，但那时后悔已经没有用，只想着他两年后可以回来。

    二〇一八年夏天去当的兵，同年十月到依山，今年夏天时间也已经到了，徐叔认为回来无望，徐双也选择一直留在依山，所有的畅想都已经出现，他却牺牲了。

    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回家，却不是在骨灰盒里回来。

    唢呐的吹奏让老人停止说话，悲伤的音乐让杨连夏仰头怅然，坐在塑料椅子上，面前饭菜还热乎，周围人说话声充斥耳边，但她脑海空白，一点儿想法都没有，眼睛模糊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当演奏人逐渐朝她走来，脑袋逐渐清醒，脸上的泪早已被张阳望悄悄擦掉，而姚远要送纸的手顿在远处，然后迅速地收回来。

    等到走远了，老人又开始念叨起来，“这娃子才二十，还没享几年福就走了，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火那么多。”

    是啊，依山的火灾为什么那么多，多到年年都有消防员牺牲，杨连夏也是这么想的，但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

    “我们家就我一个人，逢年过节这小子就从集市买牛奶来看我，好早之前，都有六七年了，每回他都在大门口喊三爷爷，喊得可大声，想让全村人都知道有人来看我，一坐就是一下午，到晚上还是他爸爸揪着耳朵离开，小的时候还扯，长大了给他留面子。”

    徐双的左耳明显比右耳大一小圈，村子里老人都说是徐叔以前老扯他耳朵才导致，不管他做什么，只要找到人就揪耳朵，有时回村的路上，在麦田边的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行走，迎着晚风回到家吃热乎的晚饭。

    杨连夏也喜欢揪他左耳，只是因为很顺手，每回只是轻轻一扯，就和碰到了他身上某根筋，叫唤的没完没了，一点都不痛，顶多红一圈，可氛围是欢快的。

    “哪一年秋天啊，他从集市带了二十多一斤的小虾，你们肯定没有吃过，这个小虾朝辣椒卷煎饼很好吃，徐双上学只带这一个午饭，后来再大点吃不饱又要长身体，其他家里有小孩的，都顺带着给他少一些，吃百家饭的孩子，受百家人的爱。”

    话里话外都是对徐双的喜爱，不仅仅是在队里因为乐于助人，还有活泼的性格受到大家的关注，在村子里，集市同期有许多孩子，但大家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他。

    白色绸布穿在身上，后背挂着粗重的麻绳，顶上三角形的帽子，和外面马路的红色条幅同样悲伤。

    【致敬消防英雄徐双，永垂不朽】

    “这娃子当初走的时候，还说一定要拿个奖回来，这回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嘴巴上说着要拿一等功的徐双，最终得到了，却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曾经那些玩笑话再一点点成真，可杨连夏知道，他们的背影是如此的坚决，就像徐双最后一条朋友圈还有单独给她发的消息。

    【姐，这回我可是要拼死了把火灭完，就没有说做不到的事情，我就要看看是这火厉害，还是命硬】

    【拼命的时间到了，火一刻不灭，兄弟永远不下山】

    明知危险还是要努力地向前冲，前面是烈火，身后是百姓，他们的身躯便是防火线，只有一点点地向前推进离人们越远，直到消失才是最好的。

    因为是森林消防，不仅关乎于生态，还有的是保障山下的人们不会受到影响，他们的存在便像一堵墙，牢牢地立在那里，不容许火灾有一点点逼近。

    所有人都喜欢徐双，没有人会不喜欢徐双，杨连夏在心中感慨道，这样一个受到喜欢的人，却还是死了，一个从小到大听话懂事，哪怕苦也从来没有哭过，长大后的梦想是保家卫国，最后还是要葬入烈士陵园。

    那个读书时，每年清明跟随学校去烈士陵园鲜花的男孩，最终也成了其中一位。

    杨连夏想不出怎么形容丧事过后的场景，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仅仅几个小时，又恢复到宁静，门口再次如之前她说来，依旧一尘不染，好似白天的事情不存在，好像徐双没有离开。

    夜晚路边的灯发挥作用，照亮往来行人前进的道路，这一晚村庄里许多房屋的灯到凌晨才关，大马路来往的车辆停靠，小麦正在使劲往上生长，孤寂的人不嫌脏坐在田地边，旁边的手机播放视频，不看只听声音。

    “队长，我来帮你唱，我唱歌可好听了。”

    你写给我我的第一首歌

    你和我十指紧扣默写前奏

    可是那然后呢

    还好我有我这一首情歌

    轻轻地轻轻哼着 哭着笑着

    我的天长地久

    徐双最喜欢的一首歌，并不是因为歌词，单纯旋律喜欢，只要闲下来就可以从他身边听到哼唱声，而杨连夏播放的视频，是在之前离开依山后，当天晚上发给她的，伴随阵阵口琴声，像气泡又带着柔和的歌声传到她耳边，抚慰她伤感的心灵。

    路灯下的影子重叠，张阳望坐在她旁边，两人之间一块砖头，后面的路还在修，偶尔的风吹到上面，沙子缓缓移动。

    杨连夏低头把声音关掉，双手放在膝盖上搭着，后面是徐双的家，彻夜未关灯，姚远则是跑到小卖部帮她买水，但这么晚了，村里的店铺早就关门，要把店家喊起来还是个难事。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都去长大了，徐双从初出茅庐的小屁孩，到现在人人口中夸赞的英雄，只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杨连夏感慨道，望向天空忽闪的星星，希望其中有一颗会是徐双，也希望不是，希望他下辈子可以过得顺利些。

    杨连夏相信人会有下辈子，这辈子的善会延续到下辈子，所有努力和奉献的人，都会得到更好的生活，而她真的希望每一位烈士都可以在下辈子一切顺利，而不是一切如故。

    “我不嫌弃啊，要是没有爸妈，我不会长这么大，也不会有出息，因为他们养育，才会有现在的我，以后我还要这样，就算生活苦也没有关系，只要是这些人就好。”

    徐朋的话一直让杨连夏记忆深刻，当别的队员在思考自己如果有下辈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只有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的诚实和质朴。

    张阳望垂着的脑袋缓慢抬起，侧头看向杨连夏，水汪汪的眼睛和掉不完的眼泪，努力上扬的嘴角却很难看，还不如不要笑，抬手指腹触碰她左侧嘴角上一寸，微微用力弄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厚嗓道：“不用勉强。”

    杨连夏并未勉强自己，只是习惯用笑隐藏自己脆弱的一面，得知徐双牺牲到现在，心情就像过山车，一会儿因为路边的呼喊而上到最高点，一会儿因为三爷爷讲述的故事降落到最低处，坐在椅子上的她凌乱、茫然和疲惫。

    “我接受能力挺强的，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毕竟哪有人真的一直生活在过去，能从徐朋牺牲中走出，也能从双子的离开中看开。”杨连夏自我安慰道，一年一次牺牲，内心希望自己从没有认识过这群消防队员，遮掩就不会因为他们而牵动自己本就软弱的内心。

    张阳望自身还沉浸在自责中，面对杨连夏讲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但对于她来说，夜晚有人在旁边陪着，和她可以说说话，自己诉诉苦就很满足。

    张阳望将她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擦拭，指腹的老茧很快将她皮肤划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在看清后下意识躲开，又重新覆盖上，痕迹没多久消失。

    杨连夏深呼吸后，眼眸黯淡地看着前面被灯光照清楚的小麦，这一块地，徐双最喜欢坐着发呆，如今坐在徐双从前自己准备的小石砖上，过去十年依旧没有人转移，地方也正正好好把人包在里面，前面的狗尾巴草在左右摇摆，那个第二次见面从后面采摘狗尾巴草和鲜花，用红色麻绳系紧，一个简陋的花束便完成，送给了当时她们一行人，那个会害羞到躲在刘指导后面，会因为氛围快要转变出来缓解，会随时随地观察每个人的心情逗别人开心，会将队友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会支持努力让父母过上好生活的徐双，最终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