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红色的小火车蜿蜒穿过绿色的山坡，迎着雾气向山顶前行。陈薰和团队早早就上山准备了，除了下午的景点之外，她们还想多拍一些素材，小张夫妇也兴冲冲地起了个大早，和她们一起上山，还帮她们减轻了不少负重。这对年轻人真的很好，陈薰希望今天能实现他们的愿望。

    她自己是个特别物质，且精于算计的人，看到这种为了一个小小的浪漫冲动可以投入那么多，不计得失，无怨无悔的年轻人，总觉得和自己不是一个时代，有种老年人看少年人的羡慕和不赞同，不赞同而又乐于支持。

    因为，他们若是失望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呢？总有人该享受这世界浪漫的一面，不是她自己，但总有该有人。

    在连绵的绿地间，仰头能看见山顶那张遗世独立的椅子，小小的一个白点。那里才能将阿尔卑斯山美好的曲线，还有德国著名的黑森林尽收眼底。在举起和放下像机的某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启蒙读物就是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比起后者总是隐含的哲喻和淡淡的优伤，她更沉迷于前者的瑰丽与莫测，危险和刺激，有时那么美好，有时又令人困惑。那不是来自一个作家理想或悲悯的内心，而是来自美丽又危险的世俗世界。揭开面纱，你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可它又是那样迷人。

    小时候她跃跃欲试，也吃了该吃的亏，现在，她宁愿当一名观众，永远在台下，不要被选中上台，去揭开命运“惊喜”的面纱。

    可她不知道，台上的号码球又开始了疯狂的转动，带着她的数字在命运的玻璃缸里撞来撞去，和所有凑数的小喽啰一起跌宕翻滚，只等着被一只手握住，取出，成为幸运或不幸的那个。

    山风拂面，脚下还是绿野，抬头就是雪山，触手可及一般。这就是这片风景的奇妙之处。她想象着山顶的风光，肯定还有更多惊喜。

    中午十二点，她和董哥先往最后一段山顶出发，小黄则在车站附近为客户准备造型。快到山顶，果然看见前方被围了起来，上面人声杂乱，离得不远，还能听见一两声清脆的“咔！”

    陈薰愣了一秒，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然后才和董哥对视了一眼，一起往坡上走去。

    “唉老大你说，这是哪个剧组啊？会不会有什么国际巨星之类的？还有，我不懂英语怎么办啊？”

    “有，有凯特布兰切特，安吉丽娜朱莉。”

    “……”

    “哦！”董哥想起刚刚陈薰交待他的事了，结果表情比之前还兴奋：“是国内的剧组，那会不会有——”

    “有你个大头鬼啦！”陈薰没好气道，“就是有神仙也两点钟给我下班！”

    她给自己打足了气，斗牛似地往上冲，然而越是紧张的时候就越爱走神，脑子里冒出什么“拖拉机上山，轰轰烈烈”，简直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管它的，反正记着一条，不要脸就是了。

    和几名挂着牌子的工作人员在拦板两头掰扯的时候，陈薰又有了那种上帝视角的感觉——她看到了最面目可憎的自己。她丢掉了少年的羞怯和柔软，长出了对抗世界的壳，可以面不改色地与人争执，适时表演嘲讽，凶狠，耍赖，威胁，切换自如，好像天生就是这样油滑的人。说到底，还是一路走来都缺乏底气，所以培养不出潇洒而强大的风骨，未能成虎，只能做只会咬人的虫。

    比起三年前的自己，她又进化了许多。这一次，她像饭馆子里吼着“把你们经理叫来”的尖茬，成功地让那位皱着眉头的女导演站在了自己面前，甚至都不用董哥出马。

    两人在一间临时搭起的屋棚下对峙，颇有点华山论剑的味道。

    当然，还有点别的味道。这屋棚貌似是用作厕所的。

    “我们结束不了。”导演姓郭，三十来岁模样，留着一头略油的短发，说话时习惯性地反手掐腰，脚站成外八字，一副“形象是什么，老娘只有才华”的样子。

    “我们一定要进场。”陈薰觉得今天要是不顺利，明天她的形象大概就会和这位导演差不多了，只不过她没有什么才华，只有一身戾气。

    “你是哪家公司的？”

    陈薰撒谎她们是拍商广的，这种时候，社畜乙方的身份比起自己这种小老板的身份要管用多了。她闻言，轻笑一声：“呵，不管哪家公司的，反正金主爸爸在国内等着，要么今天出片，要么就死在这儿别回去了。”

    郭导看了眼她的模样，那种“死吧，毁灭吧”的打工人气质，不像是装的。她原本还有点怀疑是狗仔，因为自家女三号最近意外爆火，在国内各大话题已经吵翻了，有媒体追到这儿也不奇怪，要是拍到她和男演员的亲密戏份，一条能卖多少钱呐，话题度和流量就更不必说。她们这部剧的死活才没人在乎呢。

    但狗仔都是奔着发财来的，俗话说得好，心里有梦，眼里有光，不像对面这位，眼里全是破斧沉舟，鱼死网破，好像预约的钱都是她垫的一样。

    “我们把下午时段买断也不行？”郭导又问了一遍。

    “给两倍也不行。”陈薰说话，又走了个神：三倍说不定行？和小张他俩商量一下……

    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怎么可以玷污人家的梦想！难道要让人家出卖梦想，和自己一起干讹人的勾当么！

    话说不知道四倍行不行，那这趟的机票就赚回来了呀……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叮”了一声，收到一条来自小黄的短信：“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好了，能上来了吗？”

    快要掉进钱眼的陈薰又被拉回了理智，她捏紧手机，再次重复道：“反正我们一定要按时进场，要是耽误了时间，害我们拍不完，我就告你们霸凌！我们可是交了钱预约的！”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金主公司也是不好惹的！我们小团队倒是无所谓。”

    “是啊，不行我们只好如实和甲方说明了。证据我都拍下来了，已经发回去了。”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董哥忽然插了这么一句，陈薰给他使了个“赞你”的眼神。

    郭导眼珠子可疑地转了半圈，居然爽快道：“好！现在不是还没到时间嘛！我再赶一赶，我们就差一场了，拍完马上就撤！你们是预约的一点吧？可能会稍微晚那么一点点，这个实在没办法，咱们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商议补偿，你看行吗？”

    陈薰被她带进去了，虽然觉得突然，一时也没觉察出什么问题，见导演主动加微信还有点惊讶，莫名其妙就和她扫了码。

    “我得赶紧回去开工了哈，那就这样，辛苦你们先等一会！小徐！给拿两把椅子过来！再拿两瓶水！”

    一眨眼功夫导演就跑了，留下陈薰和董哥呆站在屋棚边，闻着味儿了，往旁边挪远了一些。

    一名满脸笑嘻嘻的工作人员果然搬了两把椅子过来，还找了个晒不着角度，挨着围拦摆好，又拿来两瓶水请二人坐下休息等候。陈薰发现这角落选得好，被几个棚子挡着，前面还有一堆工作人员，前头在拍什么啥也看不见。

    “我们是不是被晾着了……”陈薰心里嘀咕，却不敢说出来，作为团队的主心骨，她得表现得一切尽在掌握才行。于是她在塑料椅上翘起了一条腿，看了一眼手表，吩咐董哥道：“还有半个小时，你让小黄她们先休息一会，喝点水。这里开始清场再慢慢上来，不着急。”

    顿了顿，接着道：“如果超过时间，我们就跟他们算赔偿，按分钟算！你除一下看一分钟多少钱。”

    隔了几秒，又道，“如果他们赖到两点还不走，我就去跟他们干仗，咱们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像这种剧组更要注意影响，尤其还是在国外，传回去咱们没啥心虚的，他们可要当心被抵制！哦，还有，闲着也是闲着，你搜搜看最近有什么剧在拍的，导演是女的，咱们先拿捏到把柄。”

    “老大，你这一分钟给我布置了三个任务了，哪里闲着了。”

    陈薰白他一眼，又换了一条腿翘着，瞪着面前的空气，脑子里又开始跑火车，不到十分钟，她“腾”地站了起来，立马就有工作人员警惕地回头看她，她顺势又瞪了那工作人员一眼，转身朝厕所走去。

    “看来演员也不好当……”她嘀咕着走出厕所，“条件真不怎么样。”山顶上还挺冷的，虽然是夏天，又穿着冲锋衣，寒意还是一阵阵往脖子里钻。

    董哥听她发表看法，不赞同地一挥手：“那是小演员不好当，明星都有自己的保姆车的，你不知道？”

    “哦，对哦。哼。”

    “嗳！刚刚过去那个！”董哥突然两眼放光，激动地指着前方某处，陈薰顺着他指的方向回过头，透过搭建的缝隙，什么也没看见，又转回来，莫名其妙道：“啥呀？”

    “我好像看到一个男的！”

    陈薰道：“你不是男的？看到个男的激动成这样？”

    董哥压根不听她说什么，瞪大眼瞅着她，拿手比划了一个高度，“腿那——么长！”

    陈薰后仰了半步，差点被他的手打到，“你要不要再夸张一点？都快比到我脖子啦！”

    “真的！”董哥说罢，还连蹦了几句不文明的口头禅，“那是明星吧？卧X，真XX是不一样！”

    “谁呀？”陈薰皱着眉头道。

    “没看清呢，就看见从那儿，那儿，大步流星地过去了。”董哥挥着手，“老大，我不跟你夸张，我感觉他那腿得到您胳肢窝儿——”

    “你欠揍了是吧！”陈薰举起手掌。她这人没什么小心眼，但是最讨厌别人说她身高，要真一米五也就认了，搞个一米五九点五，那上不去的0.5是她永远的痛。

    “不不不，我不是说您矮，”董哥赶紧回防，“真的，你没看见，那腿叉开了走路，简直跟踩高跷似的……”

    “那还是人嘛？一点都不好看。”陈薰道。起了阵风，山顶更冷了，和下面完全不是一个温度，她抱紧胳膊，回头看着取景地的方向，踮着脚没耐心地等。

    “查到了吗？”过了会，陈薰想起问了一句，没等董哥回答，又道：“算了，管它是什么剧组。”

    “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刷到几个路透都是在国内，关于导演的信息更少。”董哥窝在塑料凳上，边看手机边道，“嗳？你不是加了导演微信吗？”

    “哦！”陈薰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收起来：“算了，真要打起官司再说。现在要专心怎么进场的问题！已经快一点了。”她抬腕看表，又插腰吐了口长气。

    董哥窝在凳子上抬头看陈薰，总觉得她今天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