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一路上,储江童给江丽娟打了无数个电话,但对面永远“暂时无法接听”。

    公交走走停停,储江童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窗外凌乱妖冶的景色晃得她头晕目眩。

    到白马路口时,天色已经全黑。这是通往静河最大城中村的入口,摩的电瓶来来去去,五彩招牌闪烁,储江童有些晕车,抬头望天,天际被烧烤与小炒的浓烟覆盖成灰霾霾一片,反而呛人。

    马路对面是间批发城,这个点灯火通明。储江童站在路边,看浓妆艳抹的美女帅哥们大包小包地闯红灯,人潮像条川流不息的河,黑的、金的、五颜六色的脑袋,都是在河面涌动的空心石头。

    储江童站上花坛边,终于在一堆石头里看见熟悉的身影。等红灯变绿,她走过去。

    江丽娟好像又瘦了,本来就不高,在旁边两个巨大的蛇皮口袋的衬托下,整个人瘦瘦小小的,好像受到生活严苛的虐待。

    储江童提了提书包带,吸一口气,吞下喉咙里的酸痒。

    江丽娟正在发呆,直到女儿走近了才回神,捏捏她的手臂,问:“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江丽娟手劲大,恰好捏在储江童被排球打出淤青的位置,储江童吃痛一缩,引起江丽娟警觉:“那女人打你了?”

    “没有,打排球打的。”

    “哦,我就说嘛。”江丽娟不放心,又说,“要是那女人真打你,要马上告诉刘叔叔,知道吗?”

    储江童问:“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帮我?”

    江丽娟一脸困惑:“你是小孩啊,哪有大人和小孩过不去的?”

    储江童又问:“换你是庄婉,你过不过得去?”

    江丽娟毫无心理负担地说:“怎么了?人活一世,不都是要互相帮助、互相搀扶?你还是个那么乖巧懂事的小孩,我要是她,只会觉得自己赚了!”

    “妈妈。”储江童说,她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要变成鱼死掉了,心一点点沉进厚重腥臭的泥土里。

    “妈妈。”她又叫了声,声音变得很轻,很细,她知道自己的话会被嘈杂与闷热的晚风吞没,但还是说,“我想和你住,可以吗?”

    她不想再住在那里了——她曾经的继父,和继父现任妻子的家里。

    第一次住进去,是储江童六岁的时候。那时刘聪睿还没出生,庄婉不喜欢她,人之常情,但至少不像现在表现得那样明显,会给她做饭,帮她签家校联络本,甚至帮她扎头发。

    后来刘聪睿出生,庄婉爸妈从乡下来静河看孙子,发现家里多出一个女孩,一问,暴跳如雷,几乎是拿刀架在刘宏脖子上,逼他把这个“狗|日的小畜生”送走。

    第二次是储江童初一那年,江丽娟在当时打工的店里认识了个北方来的男人,说是做古董生意的,马上又要南下去“淘货”,问江丽娟愿不愿意跟着走。

    储江童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说不要,但江丽娟认为天空同时降下爱情与面包,房子不可能单独给储江童一人租着,浪费钱 ,于是又敲开刘宏家大门,赔笑说,这个小孩做饭很好吃。

    被送走的原因也很简单。刘聪睿认为家里不需要这个不陪他玩的“保姆”,自作主张地趁储江童不在家,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庄婉说对不起小孩太皮,一边在身后拧刘宏的腰,刘宏便附和:“没办法,小孩子就是这样的。”

    当时储江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她的努力,她的存在的意义,她的世界,全都没有了,散发恶臭的脏水没过她头顶,她活该这样吗?她不知道。

    江丽娟终于心软,把储江童接出来,母女俩搬进城中村用布帘划分出的隔间。

    而现在是第三次。储江童得到江丽娟通知时,一时不知是该先感慨江丽娟的厚脸皮,还是刘宏和庄婉如圣人般的大度。

    但江丽娟说,是为了给她攒大学学费才进的纺织厂,“童,再忍忍。”她说。

    储江童有一瞬间不想读书了,她不知道这样做最后究竟对得起谁?每个人的生活都被她搅成一团乱麻,这样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后来才知道,生活重压下谁都是普通人。储江童是普通人,是学生,也是保姆。

    “为了生活。”江丽娟在微信里发语音鼓励她,“童,等你高考完,读了好大学,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们就可以过上好生活了!”

    储江童的确像头驴一样被这根胡萝卜吊着走了很久。

    可她累了。

    并不突然。她时常觉得很累。吃饭,洗澡,睡觉,甚至呼吸,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却是她偷来,或是被恩赐允许的存在。

    “穷一点、累一点也没关系。”储江童说,“我可以中午在学校吃得饱一点,放学前在学校厕所刷牙,把作业做完、或者到肯德基麦当劳去学习,不浪费水、电,尽量不花你的钱。可以吗?”

    江丽娟的眼神在夜风中飘忽,她看起来很累,眼袋重重地垂在呆滞泛红的双眼下,头发稀疏,用塑料抓夹拢在脑后。衣服是很多年前在夜市上买的,早已褪色得看不出胸口图案。

    “你说什么?”江丽娟半晌才讷讷道,“刚才风大,太吵,没听清。”

    “……什么啊。”

    江丽娟疑惑地皱眉:“你说什么?能不能大点声?妈妈耳朵不太好。”

    “我说,”储江童提高音量,上前一步,指着江丽娟身边的两大蛇皮口袋问,“这些是什么?”

    “哦,这个啊。”江丽娟弯下腰,解开其中一袋的束口绳,叮铃当啷细碎的声音嵌进喧闹之中,那是一堆闪闪发亮的挂饰、发圈发箍,还有手机壳。

    储江童差点忘记如何换气,呆愣在原地,江丽娟如数家珍地跟她说:“最近厂里不是很忙,我打算去我们楼下摆个摊,反正那附近年轻女孩多嘛,肯定喜欢这些。”

    没有市场调研、没有用户画像、没有一切合理可靠的数据支撑,储江童难以置信地问:“多少钱?”

    “我打听过了,一条橡皮筋两三块最合适,买多送多……”

    “我问你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

    “五……六百吧。”江丽娟觑着储江童脸色,找补道,“哎呀,这些小玩意儿卖得很快的,很快就能回本。”

    储江童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

    江丽娟带储江童转了三趟公交,一路上嘴几乎没停,讲自己的副业计划和宏伟蓝图,“争取在高三前给你赚出大学学费来。”江丽娟如是说。

    “我查过了,大学可以申请贫困补助。”储江童冷脸说,“先顾好你自己吧。”

    说完,她拎着袋子下车。

    江丽娟跟在后面,储江童此时不太想理自己的妈妈,大步走得很快,轻车熟路进了纺织厂的宿舍园区,楼管正坐在院子里乘凉,见了储江童,说:“又来啦?”

    储江童点点头,楼管又问:“手里拎的啥?”

    江丽娟说:“小玩意儿。”然后兴奋地分享起自己的规划,储江童一看时间,快晚上九点。

    “我明天还要上学。”她忍无可忍地说。

    -

    “我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女儿哦!”江丽娟坐在塑料板凳上看着储江童忙来忙去,不禁感慨。

    储江童扫完地上头发,从厕所出来,问:“洁厕灵在哪?”

    “应该在衣柜里?”

    储江童拉开柜门时,眉头一皱。

    柜子里空间显然没有对半分,江丽娟的衣服只有两三件,生活零碎被堆到角落,可怜巴巴的,只占了柜子的四分之一不到。

    储江童说:“你对别人倒挺客气。”

    她从书包里掏出油性笔,在柜子中央画了道浅浅的线,以此为界,把属于江丽娟的那一半的柜子里所有不是她的东西,全部扔到了地上。

    江丽娟愣住:“童,没关系的……”

    “没关系个屁。”储江童头也不回,“都是打工的,谁比谁高贵?凭什么你要让她?”

    张琪推开门时,差点以为宿舍进了贼。

    转头一看,江丽娟正安然无恙坐在角落,房间里一道旋风刮来刮去,是个不认识的女孩。

    张琪上个月才刚进厂,没见过储江童,一开始以为是隔壁宿舍来串门的,又觉得这女孩身上书卷气重,看着乖,和她们不一样。

    “喂。”她语气生硬地开口,“地上这些,是你干的?”

    储江童正在回班群消息,打完字才抬头,盯着张琪,眼神像块石头一样冰:“是。”

    张琪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干了坏事还理直气壮,给气笑了,尖声道:“你有病吧?!”

    储江童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江丽娟:“这些是你的吗?”

    江丽娟摇摇头。

    “嗯。”储江童理所当然说,“我帮我妈把她柜子里来路不明的东西扔出去,有什么问题?”

    张琪怒不可遏:“你妈东西少,柜子空着也是空着,放一下怎么啦?这宿舍你家建的?还是这柜子你买的?我放一下都不行?”

    储江童双手抱臂,等她说完,才冷笑说:“行,当然行,那你应该也不介意我把你带男人回来过夜的事捅上去吧?”

    张琪要去瞪江丽娟,储江童先一步横插在两人中间,说:“不是她说的。”

    她晃了晃手里的安全|套,那是在镜子后面发现的:“你平时用它吹气球玩?”

    张琪咬牙:“我备着不行吗?”

    “哦。”储江童无所谓,一指桌面上黑色的男士剃须刀,“那个也是备着?以防你什么时候长胡子?”

    “……”

    储江童背起书包,出门前撂下一句:“我妈脾气软好拿捏,但我不。我下周会再来。”

    九点整,园区轮换夜班时间到,黑乎乎大群的人头顶被路灯照得莹莹发亮,远看过去,像半空掉下来的死苍蝇。

    储江童一阵阵犯恶心,她说不清那股怨愤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肆意妄为的女人?只会窝里横的江丽娟?还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尖酸刻薄的自己?

    都很讨厌。储江童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在人堆里,咬着牙不断念叨“借过”、“借过”,有人侧眼看她,眼神如何、有没有嗤笑,储江童已不在意,只想赶快逃离这里。

    “江童!”

    江丽娟气喘吁吁,终于在园区门口追上她,拉她的手,眼珠转了好几圈,又拍拍她手背。

    不合时宜、突兀的温情让储江童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她不想浪费时间了,回去还有很多功课要复习。

    她试着把语气冻起来,可开口的瞬间,还是不自觉软下去:“……什么事?”

    “童。”江丽娟殷切地看着她,说,“妈妈出摊第一天,你要来啊。”

    “……”

    不该有任何期待的。

    “没时间。”储江童熟练地、想也不想地吐出谎言,“下周老师要组织集体补习。”

    江丽娟向来不清楚她学校的事,信以为真,眼里的失望展露无遗,却说:“哦,好、好,学习当然最重要……赚钱的事你不要操心,交给妈妈就好。”

    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捋到储江童手腕上:“拿去用,学习加油!”

    储江童低头一看,是条艳粉色的发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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