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成绩出来，老生常谈，储江童又是年级第一，超第二名三十多分。

    众人已不再惊奇，日子像白水一样索然无味，但某一天，突然从底下冒出气泡。

    储江童早操巡班时，在往常的位置看见了不常见的身影，一愣神，旁边同学没留意，落下的手砸到她头顶，两人各弹开一步，相互道歉。

    储江童揉着脑袋往三班队伍走，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身高腿长、一脸桀骜的那人，的的确确是那个叶飞舟。

    储江童回身遥望，可惜今天徐哲研没在走廊数人头。

    她是不是该去跟叶飞舟说些什么？可距离他们上次在天台聊天已过去很久，今天叶飞舟突然来做操，和她应该没有半点关系，贸然上去，只会显得自己自作多情。

    又担心点出叶飞舟变化后，他出于种种难以勘破的心理，又不来了。

    算了不说了。本来学生下来做操就是本分，她不是老师，没必要多嘴多舌。

    储江童这么想着，面色如常地经过三班，但还是在路过叶飞舟时，对他浅浅弯了弯嘴角，维持她“对叶飞舟有好感”的人设。

    叶飞舟却只是淡漠地看她一眼，继而移开视线。

    储江童不恼，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原因是什么？不重要。她只需要跟徐哲研报告这个好消息。

    徐哲研确实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谢你，江童，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

    储江童说没关系，徐哲研又问：“咱们班校庆节目准备得怎么样了？”

    “楚茜唱歌，叶飞舟钢琴伴奏，听说磨合得不错。”

    储江童也只是“听说”。有楚茜这个文娱委员坐镇，她乐得少一事。

    -

    班里报上去的曲目是《斯卡布罗集市》，得知储江童将作为级委参与节目选拔后，楚茜说什么都要让她来看一次排练。

    储江童没理由拒绝，此时坐在音乐教室第一排，身边是楚茜的几个小姐妹，还有些找借口逃了自习的男生。

    叶飞舟坐在钢琴后，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看手机，压根不看储江童一眼。

    楚茜开完嗓，示意叶飞舟可以开始，后者放下手机，直起腰背，随手按下几个琴键，气场随之一变。

    储江童忍不住去看空气中的蜉蝣。

    叶飞舟垂着眼，肩膀起伏，余晖在他手中熔化成金与橙色的泉水，世界只剩唯一的声音。

    储江童试着张嘴，吸气，却生怕发出丝毫响动。很多种情绪将她团团围住。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欣赏美声与钢琴表演，表演者明明只是身边的同学，却给她带来难以平息的震撼。

    是好听的。储江童描摹不出乐曲后的那个世界，只能如此贫瘠地想。

    这不是我的世界。储江童前所未有地、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但这不妨碍她在一曲终了时大力地鼓掌。

    其他人也跟着鼓起掌来，楚茜被这阵仗弄得有点害羞，下意识去看她的搭档。

    叶飞舟却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他拿下放谱子的手机，合上琴盖，不轻不重一声响，然后抬眼，无意扫过教室前排。

    他们的视线没有交汇。

    储江童说：“你们根本不需要我的黑幕——不选你们的人得去看看耳朵。”

    楚茜被这句话哄得很开心，甜甜地笑着，快到放学的点，众人拖拖拉拉收拾东西回班。

    储江童说：“你们先走，我去还钥匙。”

    顾嫣然想陪她一起，储江童却说：“我顺便找老师问一下校庆的事，可能没那么快。”

    天大地大放学最大，于是众人和她告别说“明天见”，先她一步下楼，走进暮色里。

    音乐课从来不是学习的重点，因而教室被发配到实验楼最高层的夹角里，平时鲜有人至，除了椅子外其他地方，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散发出陈腐的味道。

    储江童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望着黑板上方一排知名音乐家的图片，肖邦，贝多芬，舒伯特，莫扎特，冼星海——她认知的极限。

    她站起来，走到钢琴边，第一次触碰到冰凉的、流线型的琴身，摸起来带一点阻尼感，手感很好。

    她试着抬起琴盖，好重，她弯下腰去看自己是不是抬错了地方，又担心弄坏，只抬起一条小缝便慌忙放下。

    “会弹？”

    储江童一悚，抬头看去，本应离开的叶飞舟站在门边。

    “不会。”储江童诚实地摇头——在这些方面她不敢说谎，太容易被戳穿了。

    她换了个话题：“你怎么回来了？”

    “有东西忘拿。”

    储江童环视一周，这里有什么私人物品？

    叶飞舟走过来，脚步比平时要慢一点，似乎有点犹豫。

    储江童揣测他不想和自己距离太近，于是走到门口，体贴地为他留出自己的空间。

    叶飞舟走到钢琴后，琴盖一抬一合，钢琴遮挡下储江童看不见他拿了什么东西，但他做了个放进口袋的动作。

    两人一起下楼，到得一楼，值班室只剩门卫，说：“高老师早走啦，你有事明天再来找吧！”

    储江童没了一个人走的借口，只得和叶飞舟一同回教室，边走心里边纳闷：他不是很喜欢独处吗？怎么还不找借口溜走？

    但嘴上说：“你钢琴弹得真好，是学了很久吗？”

    “嗯。”叶飞舟言简意赅道，“学过。”

    “学钢琴是不是很辛苦？”

    陈悠优从小学钢琴，经常和她哭诉被老师打手背打得生疼，又或是考级前在老师家特训，中午只能拿琴谱当枕头睡觉的事。

    叶飞舟想了想，说：“喜欢就不辛苦。”

    “真好。”储江童真挚地说。

    进了教学楼，还没到住校生的晚自习时间，楼梯上没人，储江童发现叶飞舟在刻意避开地上的光，像是幼稚的游戏，每一步都踩进阴影。

    叶飞舟突然一脚踩入光中，问：“校庆你来吗？”

    校庆在周末，很多人对学校没那么深感情，自然不愿意牺牲大半天周末，又跑回这座牢笼里。

    “当然。”储江童说完又笑，“这么确定自己会被选上？”

    叶飞舟也跟着笑了下，走到向光处，眉毛一挑，说：“不是你说的？不选我们的人耳朵有问题。”

    储江童第一次见叶飞舟露出如此表情，鲜活的，生命力蓬勃，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没选上可不要找我哭哦。”她说。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

    -

    时间很快来到校庆前一晚，名为【校庆go go小分队】的微信群刷了很多条，主力军是楚茜一群女生，叽叽喳喳讨论明天化什么妆梳什么发型。其余都是要来看演出的同学。

    储江童在写作业，偶尔回一两条，身后忽然传来开门的响动，她忙把手机一扣。

    是刘宏。

    书房本就小，突然进来一个成年男性，空间更显逼仄，储江童往墙边靠了靠：“有什么事吗？”

    刘宏打量了一周。储江童想到无法成茧的毛虫，直犯恶心，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刘聪睿明天上午要参加武术比赛。”刘宏开口，“但刘菁要去上作文班。”

    储江童懂了：“我送她吧。”

    刘宏点头，视线像揩鼻涕一样再度碾过储江童的房间，才转身，趿着拖鞋出去。

    储江童缓慢而轻柔地合上房门，没发出一点声音，不然，那会变成不耐烦与不情愿的象征。

    坐回桌前，在这个间隙群里已经唰唰多了几十条消息，储江童一条条看过去，她们在讨论明天几点集合。

    楚茜：【演出九点半开始，我们是第五个节目，想早来的就八点十五在校门口见，晚的九点四十五也尽量到校，妥？@所有人】

    底下齐刷刷回：【妥】

    只剩储江童和叶飞舟两人没有回复。

    储江童退出，找到徐哲研头像，说：【徐老师，我明天家里突然有点事，校庆可能就不过去了。楚茜他们排练得很好，您尽情期待[墨镜]】

    校庆小分队这时有人@她和叶飞舟：【看到消息吱一声呗】

    储江童深吸一口气，在群里点进楚茜头像。

    【茜茜，我家明天突然有点事，没法走开，所以校庆我就不去啦，你们加油！！！[花花]】

    【记得录像！看不到大美女唱歌我会晕倒.jpg】

    楚茜很快回了个哭哭的表情，储江童也哭哭，楚茜说：【好吧[委屈]下次有机会的话一定不能再缺席哦！】

    储江童又说了几句抱歉，后来楚茜也感到不好意思，对话才得以终止，停在“贴贴”的表情包上。

    储江童放下手机，仰头，天花板爬满陈年污渍。

    ——生活啊生活。

    而直到校庆结束，那条让他们“吱一声”的消息已经被刷上去很远很远，叶飞舟都没在群里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