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睿从床上噌地坐起，黑暗房间里手机幽幽的光打在他脸上。

    分明已是深秋，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他发誓，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开始只是黄梦求着他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他耳根子软，而且每天能和黄梦说上话、被她用崇拜和探求的眼神注视的感觉太好，好到他有些飘飘然，嘴唇没了力气，一张一合，有的没有的，全都说了出去。

    虽然储江童寄住在他们家，但除了吃饭洗澡做家务，她就没出过几次房门，更别说大部分时间储江童都在学校，和刘家，尤其是刘聪睿，几乎没什么交集。

    事情翻来覆去说，总有说完的时候。黄梦愈发频繁地开始用索然无味的语气说“这件事你已经讲过了”的时候，刘聪睿脑瓜子嗡嗡一震。

    然后，谎言几乎没怎么费力便从喉咙里滑了出去。

    “她人品很差。”刘聪睿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还偷过我的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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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上班时，储江童感受到异常多的注视。

    它们都是偷偷的，令她回想起住在刘家的日日夜夜，她回头没对上任何人的视线，可就是没来由地心虚。

    这种感觉很不好，储江童在电梯角落揪了下领子。今天她穿了件圆领卫衣，本科时买的，现在宽松了很多，按理说不应该憋得人透不过气。

    卫文被叫去开会，一上午不在，组里人心涣散，更多视线被暖气熏得飘飘荡荡，最后不约而同落到储江童身上。

    她隐约预感大事不好，可飞书上工作内容像小学数学题里一边进水一边排水的游泳池，她还没悠闲到能站在中央玩手机的地步。

    就像再怎么失眠，放下手机闭上眼，迟早都能睡着。她逼自己扎进工作的海洋，游着游着，倒也真忘了其他，午饭吃的是抽屉里不知谁塞进去的小面包，甚至没注意越来越多其他部门的同事假装路过。

    虚伪的平静持续了一整天。晚上十点，储江童收拾东西下班，坐电梯下楼时碰到卫文顶着一张死人脸。

    她以为她很忙，没想到卫文突然来了句：“咱们从后门走吧。”

    储江童没问原因，跟着她从需要刷卡才能开的那扇小门出去，卫文又说：“送你回去。”用命令的语气。

    是不是要和她说什么？储江童忐忑地想。

    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卫文车子刚启动就接了个电话，连的车载蓝牙，一阵小女孩的哭声冲出来，把储江童心里那盘旋了一整天的不安都稍稍冲散。

    “妈妈！”小女孩口齿不清又声嘶力竭地尖叫，“我要妈妈——！我要回家——！”

    卫文尚无动于衷，余光瞥见储江童抹了下眼角，动作很快。

    “妈妈周五就去找你啊，乖，听话。”停车场的灯光照在卫文冷酷的脸上，可她的声音却温柔得储江童第一次听，像童话里火炉边老人手中的棒针，细细密密抚平粗糙的毛线与焦急。

    小女孩向卫文讨要了总共十次“周五下午放学就能见到妈妈”的保证，终于依依不舍挂了电话。储江童望向窗外，灯火闪闪烁烁，隔着窗玻璃摸一下，全是冷的。

    卫文主动开口：“我和她爸离婚了。周一到周四住她爸那里，说来也好玩，以前没觉得小孩儿心里有什么偏向，现在看来，她好像爱我更多一点。”

    储江童对着车窗提了下嘴角，用万金油句型敷衍道：“那很好啊。”

    卫文一有空就从后视镜里打量她，深夜回忆总是按耐不住地出笼，三年前，就是她负责的储江童的终面，还没毕业的小女生化了个淡妆，在偌大会议室里侃侃而谈，每个问题都回答得滴水不漏，简直再完美不过的标答。

    终面结束后接着就是hr面，卫文本来可以回工位，那天却在外面等着，等她从会议室出来，两人相视一笑，对未来心照不宣。

    那天储江童的眼睛很亮，也许是戴了美瞳，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卫文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

    她还记得当时她想，要是女儿长大以后也能这样，该有多好呢？

    后来的储江童却仿佛从山顶俯冲，像台快报废的计算机，除了工作，其余状态一概急转直下。卫文想不明白为什么，知心姐姐很想去问，储江童却总是疏离地说：“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强行将话题转回工作上。

    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就像卫文不会和别人说她离婚的原因是前夫ed那样，她自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不再对储江童的个人生活有过多探究。

    就连得知她和那个叶飞舟谈过时，她也没多过问什么，没必要。

    只是今天……

    车停下，卫文没马上解锁，而是郑重其事地对储江童说：“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知道吗？”

    储江童点点头，打开车门，风呼啦啦窜进来，两人都被冻得一激灵，卫文打了个喷嚏，储江童笑道：“注意保暖。”

    说完关门，最后一点余温很快消散在风中。

    陈悠优在微信上拍了拍她。

    储江童没设置任何动态，她站在楼下，看着那突兀的动作，好像在最后时刻主动翻了个身的路易十四，楼道的顶灯，明晃晃的，像将落未落的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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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MV的导演极其完美主义，镜头里就算一片叶子动得不符他心意都要重拍，一个镜头从下午拍到黑夜，打了大灯继续拍。

    叶飞舟在这个场景里负责打俄罗斯方块，按导演的话来说：“一定要堆满七行再消掉，知道吗？这是隐喻！”

    Dorado再火，星寰也没大方到专门招一个俄罗斯方块技术人员，于是叶飞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打，好不容易凑到七行消掉，导演又喊卡：“谁关的鼓风机？桌上的书怎么没在翻？”

    凌晨一点，终于过了。叶飞舟把团队花高价收来的初代gameboy恭恭敬敬收进盒子里，再也不想看到它。

    连带着，他对其他电子产品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生理性反胃，以至于小钱告诉他他手机已经响了很久时，叶飞舟也没第一时间起身，而是摊在折叠椅上望天放空。

    过了会儿，麦麦走过来，神情古怪地将自己手机放到叶飞舟耳边，里面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带着哭腔：“叶飞舟我加你好友了你通过一下！快快快！”

    “谁？”叶飞舟恍惚地问，麦麦看了圈周围，摇摇头，意思是人太多不方便说。

    叶飞舟只得自己打开手机看，好友申请里赫然一个日系卡哇伊风的头像，备注：【你联系得上江童吗？】

    叶飞舟心弦猛地一紧，那边应该是守在手机前，他一通过，一个语音电话就拨了过来，丝毫不觉得冒犯。

    “你现在是不是在京市？”那头的女人上来就问。

    叶飞舟本能地抗拒将自己的行程告诉一个陌生人，只模棱两可问：“什么事？”

    “我打了她一天电话都没人接，担心她出事。”女人焦急道，“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我只能想到你了。我给你个地址，你能不能过去看一眼？”

    “……储江童？”叶飞舟起身，被麦麦和小钱惊疑地注视，“她能出什么事？”

    “她……”女人咂了好几下嘴，好似很难开口，避重就轻道，“你是不是不想去？我知道这是道德绑架，但你要还有点人性，真的，求你过去一趟，好吗？”

    叶飞舟拿起桌上邱戈的车钥匙，冲两人晃了晃，径直走向停车场。大冷天荒郊野外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在黑黢黢的夜里听上去几分瘆人。

    叶飞舟输入陈悠优给的地址，导航，在另一侧市郊，凌晨开过去也要一个多小时。

    他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能发生什么？

    和他有关……他只能想到手机相册被拍到这事，但事情已经过去三个多月，网上负面舆论已经被星寰删得一干二净，相关词条都炸了，法律流程也在一步步推进中。

    他摇下车窗透气，冷风糊脸，才发现自己穿的还是拍摄时单薄的卫衣。

    一个老小区，保安室亮着盏聊胜于无的灯，里面没人。电动栅栏半死不活，没通电也动不了，反而供行人出入的门大剌剌敞着。

    叶飞舟只得把车停在小区外，步行进去，恰好遇到个外卖小哥骂骂咧咧地出来，骂得很脏，叶飞舟皱了下眉。

    楼栋的安保也接近于无，不用刷卡就能进，电梯随便按，消防通道的门被杂物顶开。

    等电梯时终于有空看手机，微博消息爆满是常态，但第一条私信内容很怪：【她vx多少？[色][色]】

    那条私信很快被新消息刷下去：【被骗了什么感觉？】【舟舟宝贝别难过呀，谁都有过遇人不淑的时候[抱抱][摸头]】【我觉得我比她长得好看[图片]】……

    他的名字又上了热搜，点进去却是关于另一个人的。

    【嗯嗯公主我们捅捅宝贝当然是公主啦 脸皮这么厚世界上独一份了吧[抱抱][可怜]】

    电梯到了，门缓缓滑开，叶飞舟一抬头，正对上被砸碎了外壳的广告栏，代言人的眼睛被人用圆珠笔泄愤似地涂黑。电梯踩进去松松垮垮，灯光一闪一闪的，像恐怖片现场。

    ……储江童平时就住这种环境？

    叶飞舟按了楼层继续看，电梯吭哧吭哧上升，咣当停下时，叶飞舟刚看完“储江童初一时把盐换成洗衣粉”的全过程。

    楼道比电梯里还黑。叶飞舟以为声控，用力踩了几下都没亮，手电筒一照才发现灯座是空的。

    那是她吗？叶飞舟站在黑暗里想。

    储江童很不喜欢开灯。傍晚五六点，天色渐黑的时候，她就缩在窗边蹭最后一点天光，直到整间屋子彻底黑下去，他才进屋把她捞出来，听她在耳边不情不愿地咕哝。叶飞舟经常觉得自己像个进黑暗里接小朋友的家长。

    选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吗？叶飞舟借着光辨别门牌号，消防工作明显不合格，堆满各家的杂物，一只拖鞋还躺倒在路中央。

    只有走廊尽头一扇门前是干净整洁的，铺着张深色地毯。有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在家？

    叶飞舟没找到门铃，做了个深呼吸，抬手敲门，不轻不重，三下，声声落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门内传来脚步声，不太像他记忆中的储江童，更加沉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门锁转动，轴承发出令人牙酸的绝叫——

    “找谁？”男人穿着件看上去像是随意套上的T恤，一脸困倦地散发被吵醒的戾气。

    “敲错门了。”

    叶飞舟面无表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