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七月份,U大正式放暑假,学校里顿时少了很多人。实验室也有人请假,为了毕业论文不得不留下来的梁佩珊说:“都这个年纪了,看到别人放假心里还是有点羡慕的哈。”

    储江童倒觉得无所谓。从小学开始,“放假”对她来说反而意味着寄人篱下的折磨,或是工厂里塞满鼻腔却无法逃离的浓厚粉尘气味,上学才更轻松。

    她开玩笑道:“毕业论文随时可以重写,但博二升博三的暑假只有一次哦。”

    换来梁佩珊的白眼。

    储江童将笔记本收进包里,前段时间秦秀云问了她个技术问题,她不想在实验室公然摸鱼,打算今天早点回家研究。

    院楼呈“回”字型,盛夏的阳光四面八方无处可挡,蒸出地砖缝隙间草根潮湿浓郁的气味,储江童刚走出空调房,就觉得泥土好像掺了水被抹在脚踝上,每走一步都感觉头昏脑胀。

    这个点食堂早已关门,而她为了赶进度没吃午饭,纠结了两秒要不要点个外卖回宿舍后,储江童想起包里有袋邻座女生给的水果糖。

    玻璃纸包装,打开时七彩镭射的光与柠檬香气一齐袭来,储江童含进去的刹那,以为自己出现幻觉。

    那颗糖被她从左边顶到右边,再顶回左边,最后咔嚓一下被咬碎。她踮着脚尖走过去,在聒噪的蝉鸣声中,近乎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储江童相信高温酷暑能模糊人的感觉,因为她的脑子里此刻什么也没有,只是全神贯注地朝那人左肩伸出手,正要拍下时,伴随着一声犬吠般的低吼,那人猛地转身。

    储江童只僵了不到半秒,当即收回手。叶飞舟得逞后还没来得及嘚瑟,见她神情郁悒,立马敛了不正经:“吓到了?”

    “……你几岁啊?”

    “虚长你一天。”

    “……”

    储江童没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问“你来这里干嘛”。这几个月来她愈发发现自己是很怪的,有时候需要一个清晰的解释,但更多时候,好像生活就是这么迷迷糊糊地过也不是不行。

    她顶着暴晒大方地打量着叶飞舟:大热天还戴帽子口罩,鬓角乱丛丛的棕发间露出一双缀满银钉的耳朵,肆意妄为反射着日光,俨然一个人形自走发光体,看着就热。

    储江童把他的帽檐往下压了压,又问:“口罩戴着不热?”

    叶飞舟闻言忙把口罩拉下来一点,包着下巴,但还是能看出他瘦了不少,轮廓锋利得令人心惊。

    储江童怔了怔神,一句“你瘦了”在嘴边踟蹰很久。这一年Dorado的日程并不忙碌,为什么会瘦呢?她不愿细想这个问题。

    “你气色好了很多。”叶飞舟率先开口。

    储江童就笑:“没有以前那么要死要活了吧?”

    能跟他开玩笑。叶飞舟浅浅地松了口气,也勾起嘴角。

    储江童感觉自己的后颈正被晒得发烫,地面反射上来的热度令她的小腿也肌肉绷紧了,一切处于蓄势待发的紧张态。她深吸了口气,感觉肺里充盈着无数暖洋洋的勇气后,郑重道:“对不起啊。”

    叶飞舟一下子呆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储江童很久,从她身后万物又发出眩目的光,这个夏日比以往更加悠久磅礴,白云苍狗蝉鸣阵阵,带来又吞吃掉过往那么多年的时光。

    他不想去问这句“对不起”是为了什么了。没有意义。他全不在乎。

    他只觉得天气太热阳光太亮,恍惚之间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他们在同样闷热得让人想要大叫的盛夏,在那个只有一点角落受不到阳光直射的天台,说不清的心思全部交给漂泊而去的风,等待答案在时间翩跹后自然而然地出现。

    其实变了很多,叶飞舟想,他已经很久很久——太久没有在储江童脸上再见过那么纯粹的笑容。有几分真几分假呢?那时的他们都很在乎也并不在乎:储江童在乎的是他有没有被取悦,而他只想知道她开不开心,就算只有一分也好。

    但现在不一样了。储江童不再需要为了“三好”惺惺作态,而他的欲望则在与她重逢的那一刻被重启、无限膨胀:一分?如何做到十分?一百分?

    “你不需要道歉。”叶飞舟感觉心脏被某种漫长的疼痛贯穿,哑着嗓子说,“明明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你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储江童似乎在认真地回忆他说“对不起”的次数,忽然想到什么,噗嗤一下笑了,“不过说起来,我们真的让对方都很倒霉啊。”

    叶飞舟朝她靠近一步,“从今往后都会是幸运的。”他低声说,好像给别人听去就会失效的魔法一样,“好吗?”

    储江童不想贸然回答“好”或“不好”,她又拆了一颗糖扔进嘴里,荔枝香精浓郁的味道在嘴里化开,夏天变得黏糊糊的。

    “走会儿?”她假装没看见叶飞舟眼里的无措,朝建筑的阴影下走去,“幸好现在人少,大热天的应该没人会发现你。”

    叶飞舟忙追上去,与她并肩走了很久,穿过图书馆架空层时没了阳光与夏日那独有的炎热噪音,他很老土地问:“最近怎么样?”

    储江童整个人怠懒下来,打了个哈欠说:“你不是看到了?”

    ——架不住《异想》玩家的强烈呼声,她以“一个路人”的名义开了个微博账号,但她没那么强的表达欲,实在不知道该发些什么,就用来当技术学习的收藏夹,什么都往微博转发一下。

    有大学生见了,在底下问了几个问题,储江童一一解答,于是“一个路人”的微博画风就此跑偏,成了技术答疑集散地。

    上周清理手机相册时,储江童看见一张树影斑驳的照片——前两个月,她第一次公然违反“课堂纪律”后出来拍下的,一直没删。

    她越看越觉得那张照片怪有艺术感的,便发了微博。

    这是“一个路人”少有地分享与技术无关的内容,有人在底下问:【小路怎么啦?去穗城旅游咩?】

    她说:【天气放晴了,很开心-v-】

    叶飞舟一定也看到了。

    “嗯。”叶飞舟承认,“我没理解错吧?”

    储江童却很狡猾地又不说话了,糖被她咬得咔滋咔滋响。

    叶飞舟看了她很多眼,腮帮子偶尔鼓起来很可爱,他想。

    “还有糖吗?”叶飞舟觉得自己也得往嘴里塞点什么,不然总忍不住把话题往那个方向引,说多了储江童又烦。

    储江童手伸进口袋摸了圈,给他看空空如也的手心:“没了。”

    叶飞舟失望地耸耸肩,指着不远处的雕塑问:“那是什么?”

    储江童没有停顿地回答:“设计学院的学生作品,每月换一次,听说是每个工作室互相投票选的。”

    她开始给叶飞舟介绍起学校的每个角落:那棵树历史比学校还久,听说摸了不会挂科;湖边立了围栏是怕晚上有人看不清路直接骑车冲进去;那栋楼,A3门口的台阶,晚上十二点似乎会多出来一节……

    她滔滔不绝说着,很多废话和个人主观的点评,但她无所谓,因为知道总有人认真听,所以也不管完不完整,好像给客人展示自己玩具的小孩,拉开一个抽屉说一段话,前后一点条理也没有。

    叶飞舟的确听得很认真,甚至能给她很多callback:这是你刚才说的“另一个灵异地点”?不是说要带我去西门看反季花怎么走到南门?哦我看到那块砖了……你还问我?不是你自己说新闻学院楼门口有块砖比别的高一截差点把你绊倒吗?

    漫无目的地行至傍晚——储江童很久没走过这么久的路,还只是在学校里面,很多地方他们经过不止一遍,但好像也不无聊,时间不像那些无所事事的午后那样漫长,金辉夕照为这段难以界定长短的旅途强硬地画上一个句点。

    U大这个校区建在郊区的大学城,出了校门对面就是小吃街。饶是暑假,到了饭点仍有不少人出来觅食,储江童转头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空气从嘴唇向上一划,叶飞舟便拉高口罩,没调整好时,平光镜被他呼出的白汽氤氲一片。

    储江童不戴口罩、扎着马尾都出了一身汗,见状有点于心不忍,带他走进一家小炒店,要了最角落的位置,叶飞舟背对门口坐着,身影又被收银台挡去大半。

    分手后储江童经常不想吃饭或顶多打包回家,叶飞舟则更没可能独自一人来这种苍蝇小馆。像这样嵌在油乎乎的逼仄位置里,扒口饭额头似乎都能挨到一起的距离,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但没人觉得奇怪或违和,他们神色如常地抽出筷子。准备戳破碗碟的塑料膜包装前,叶飞舟看了储江童一眼。

    以前她为了装可爱,在叶飞舟这样戳之前还会说:“你戳之前提醒我一声哦,好吓人的。”

    储江童也想起了同样的事,但她只是笑了笑,然后大力地用筷子戳了下去,声音之大吸引了其他桌的目光。

    她不在意,反而冲叶飞舟扬扬下巴,他索性把自己的碗碟推过去。

    “啪!”

    叶飞舟故作矜持地颔首:“谢谢。”

    这家小炒不是预制菜,人一多,出菜速度就慢。储江童百无聊赖地从地面不知被谁带进来的“牛皮藓”看到天花板上缺了一叶的风扇,再到墙上有虚假宣传嫌疑的招牌菜推荐,最后视线落定时,发现叶飞舟正看着自己。

    她的喉咙突然就有点痒。“我去买瓶水。”她说。

    他们都不习惯用餐厅的杯子喝水,除非一次性杯。叶飞舟也不戳破她的落荒而逃,夕阳到达最热烈的时候,就连他面前的桌上,都铺满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橙金色的光。

    一天就要结束了。到第二天、第三天,他们的关系又会怎么样?黄昏总是催生人的不安全感,仿佛蛀虫不断蚕食人的内心,空洞一点点变大,边缘的血肉摇摇欲坠,他开始生出沉重的不舍的情绪,储江童总是很忙,她能为自己抽出这半天已是莫大的容忍。

    甚至不用等到明天,等太阳落下,夜幕便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到时候她会怎么做?今天她几番闪烁其辞是为了最后的拒绝吗?他不想做个死缠烂打的前任,这几个月也从来没想过放手——时至今日,他依然后悔当年一时脑热答应了分手。

    如果当时他再强硬一点、再细心一点,储江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

    如果储江童待会儿真的要拒绝他——叶飞舟想——那他还是做一回讨人嫌的男人好了。

    这么想着,一瓶水被重重怼在自己面前。

    储江童在他对面落座,除了两瓶水还拎回来一袋糖,是她今天下午吃的那个牌子。

    她却没马上撕开,而是晃了晃袋子,塑料相互挤压摩擦的声音撩拨着叶飞舟紧绷的神经。

    储江童说:“猜里面有多少颗?”

    “猜对了有什么奖励?”叶飞舟直视她的双眼,“谈恋爱吗?”

    “可以啊。”储江童耸了耸肩,“猜单数还是复数?”

    从花里胡哨的包装袋根本连估算也做不到,真的是看命。

    “单数。”叶飞舟说。他从她手里接过、撕开包装,由玻璃纸包裹的糖瞬间散落一桌,好像妖精扔出来的宝藏,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其实储江童的态度已经能说明很多,但叶飞舟还是紧张得手抖,他一颗颗数过去,拨开粉色、蓝色、绿色……桌面上的糖被分成两堆又逐渐融为一体,最后一丝余晖将要消失在他们身后了,他拿起最后一颗糖,深深地看着储江童,心情复杂。

    太阳彻底地落下去了,这个角落陷入昏暗,叶飞舟将那颗糖放入糖堆时想,也许明天还是新的一天。

    “26颗。”他平静地说。

    “哦。”储江童没什么表情,随即伸手进口袋,掏出下午最后一颗糖,放上去,它便立即与其他26颗糖看不出区别了。

    她笑着说:“猜对了。”

    ——正文完——

新书推荐: 致她与他的时光 蜥蜴与鲸 病娇师弟自苗疆来(女强) 纵云行 v50,倾听我的复仇计划 春风渡 予你月亮相伴 旋律的方向[折光] 焚*******札 祭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