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得停春之玉后,边云意与薮星河便出了停春山。
面对山峦绵延,一时竟不知朝何处去。
“藏仙谷、在其间。”边云意低喃。
又忆起有方前辈建议先取道停春山,便想这所谓的“其间”是否也与停春山有关?
而此时停春山尖的卷云之滴已收,山色嫣然。她琢磨再寻着山脚察看一番,看看是否有别的线索。
“对这藏仙谷,你有何看法?”见她似有盘算,薮星河不由问道。
边云意却轻摇了头:“看法还未有。不过再去瞧瞧说不定便有了。你这次是还要做一尊‘望山石’,还是……一道?”
她忽而换了语气,含着几许调侃。
薮星河面上神色自然:“时辰已不早。既无头绪,一道寻些线索是为上策。”
听他之言,边云意眼睫轻垂,唇角却微微扬起。
未作多言,向他一摆手:“请——”
薮星河此时步伐间却略带些莫名局促,又一瞬恢复如常。
边云意跟在他身后,忽而转头朝庐舍的方向望去——
袅袅炊烟正缭绕而上。
原是,一日光景将尽。
……
行至停春山背之时,眼前景象让边云意和薮星河停住了脚步。
只见从停春山顶,层层叠叠的云霭一浪高过一浪,朝山脚翻涌而来。云霭过处,山林石壁尽掩其貌,惟余白茫一片。
待云霭倾泻,冲出山脚,蜿蜒成一道白石径,通往空泛的未名处。
边云意朝白石径前去几步,停了片刻转头走回山脚处。
她仰首看了看浪涌般的云霭,忽而走近,那云霭一沾她身,便将她整个人吞没!
又觉腕间一热,她已被一把拉出云霭。
边云意惊讶回头,抬首似见薮星河面上冷凝之色闪过。
“你——”
“这云霭另有玄机!”薮星河刚欲说些什么,边云意已脱口道来。
“你看——”说着她将手掌伸向云霭,手掌便消失在云霭之中。再一收回,手掌又完好重现。
“依我之见,这云霭应是我们找到藏仙谷的关键。”她语气定定。
望着她,薮星河眸中星光微起:“何以见得?”
“相信你也看到,这周遭皆是山峦林立,并无一处山谷,更别说通往山谷的路。而这停春山顶下来的云霭却恰恰结出了条道——”
“加之,这云霭既能将人藏身,想来藏仙谷也被藏在某处。”
“如此,你便确定?”薮星河眉梢轻扬。
闻言,边云意也未多言语,只手中托起玄墨漆玉瓶,朝云霭放去。
漆玉瓶甫一靠近云霭,那瓶身上便有暗纹若隐若现,仔细看去,暗纹渐渐相连,勾勒出一朵莲花模样的轮廓。
薮星河面上难得露出一丝讶然:“你方才进入云霭也不过短短几息,如何发现漆玉瓶有异?”
“起初我也不过仅是猜测,这云霭与藏仙谷有关。漆玉瓶对山尖卷云之滴有反应,说不定对这云霭也有反应。看到云霭结成的白石径,有一瞬的福至心灵,便想着试他一试。未想,漆玉瓶对云霭的反应直指藏仙莲。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边云意缓缓道。
薮星河深深望了她一眼:“云意真是巧捷万端。”
边云意猛地抬首,对上他星辉熠熠的双眸,胸口犹如石子坠入湖心,轻荡起层层涟漪。
她骤而低眉,复又抬眸。
她眉间宽舒,面上浅笑,直视着薮星河:“星河你过誉了。我也不过是多作猜测,恰恰又多了些运道……”
“猜测有据,正因心思灵敏;运道恰临,半数缘自势力。”
边云意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你既这般说了,我再推托道不是,倒显得矫作了。”
至此薮星河也将话头打住,默笑不语。
瞧他面上神情,边云意嘴角轻翘:“时辰不待人,我们还是早点找到藏仙谷罢。”
薮星河挑眉,作势伸手:“云庄主,请——”
边云意一顿,理理袖角,两步并作一步朝白石径走去。
方一踏上白石径,云霭缠上她脚跟,一息间就不见她踪影。
薮星河袍袖飘扬在侧,与边云意前后脚消失在白石径上。
……
边云意见四周仅自己一人,不免心底一哂。失策失策——竟是未料到会与薮星河在这白石径上走散。
此时她走在白石径上,两旁树木幽深,只一条道,似是没有尽头。
她下意识地想摩挲腰间的香囊,却是空空如也。回望,一步一离,早已不见来时的痕迹。
忆起分别时小阿蛮的话语,她叹笑一声,摇摇头。那小丫头应当不会真的计较这香囊之数罢?
理了理思绪,边云意继续一路朝前。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景致毫无变化。她原本沉着的心底也有了一丝浮躁。
静下心来边走边观察这白石径。未几,她眼眸一亮。
她蹲下,拨开白石径上的云霭,将手掌贴了上去。
只觉白石径触手冰凉,但再过几息,又生出温润之感。
顺着这股温润之感,她摸索到径旁一株苍木。这株苍木与所有树木一般,别无二致。
但当边云意将手掌放上树干时,一阵温热的风扑面而来,轻抚过鬓边,扬起几缕青丝。
随着风飘来的还有一股沁人的气息。她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这股气息,心头只觉松泛了许多,身躯也彻底放松了下来。心底一叹,竟未察觉,原来从踏上白石径起,自己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这许久。
心神越来越放松,边云意只觉无处不舒畅,周身被包裹在温润、沁人的奇异气息中,不由渐渐合上双目,最后的意识停在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地,倚在木前。
白石径上云霭轻轻攀上她身,将她隐去。
……
鼻端又是那股沁人气息,边云意缓缓睁开双眼。
自己此刻正倚坐在一株巨木之下。
巨木如擎,流荫如盖。
“出来罢。”一道沉凝声音从巨木另一侧传来。
边云意一惊,扶着树干起身,朝声音处走去。
入目是玄衣裂帛、满身浴血的男子喘息倚靠在巨木。他一抬头,目光似坚冰般凛冽不可催,那张面孔棱角分明、眼神坚毅清明。
“边朗,如今,你可后悔?”
耳畔一道似是熟悉的女子声音。
边云意猛侧首,女子发挽缬子髻,翠眉丹唇,广袖褶衣,此刻却是面容沉肃。
“有方前辈?”她疑惑。
却见有方氏目不斜视径直朝男子走去,仿若看不到边云意一般。
“边朗,你可后悔?!”有方氏厉声喝道。
唤作“边朗”的男子眼中流露出复杂,又一瞬隐去。
他平静地看着有方氏:“她,如何了?”
“她?她是谁?”有方氏语含讽刺。
“有方,阿霁如何了?”在提到“阿霁”时,他的目光似有暖流蚀过坚冰。
“呵!你如今倒想起阿霁来了!你做下这些事可有半分顾虑阿霁!”有方氏面上忿怒。
“你只需告诉我,阿霁究竟如何了——”他眉头渐锁。
听他问话,有方氏深深吐出几口气息,努力平息一腔怒意。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便不该轻信于你。”有方氏语气轻滞,渐而哽咽,面上更是止不住的哀戚。
见她面上神色,边朗目光一震,布满鲜血的手掌抓住树干,艰难起身。
“她、她——”他的声音中终有了丝轻颤。
有方氏双眼含泪:“阿霁、阿霁……”
她用力捂住了脸,泪水从指间滑落。
她终是,说不出那个字。仿佛不说出那个字,阿霁,就还好好的。她还好好地立在天荒木之下,笑得灿烂:“阿簖,这次我们一定能找到传说中的‘天荒之印’,解开地老、天荒之结!”
“怎会!不可能!不可能!”边朗再也不能维持住丝毫平静,他怒目圆睁,血气满盈。
忽而盯着有方氏:“这不可能!有方,你在骗我?”
“对,你在骗我。阿霁说过,会等我。她会等我的——我将鸿蒙之息给了她,她不会有事的!无论如何,她不会有事的!她在等我……”
此刻边朗语无伦次,仰首向巨木之冠,身子却止不住颤抖。
有方氏放下捂住脸的手,看向他,目光中带着痛恨,又有些悲凉。
“阿霁那么相信你,你却辜负了她!是,你是给了她鸿蒙之息,但是你知不知道,阿霁已有身孕!你那一掌,震断了她的心脉!原本有鸿蒙之息,她应该无恙的,但是为了保住腹中胎儿,她将鸿蒙之息尽数引入胎心。纵使有天荒果在,灵力也如注入无底之洞。待到灵力枯竭的那日……”
边朗死死地盯着她,眼中仿若坚冰塌陷,一浪又一浪悔意涌上,一浪又一浪痛苦席卷。
有方氏泪眼朦胧:“你们天荒族早已走火入魔。为了争夺日渐稀少的鸿蒙之气,竟欲对地老族赶尽杀绝!可惜,人在做,天在看。倒头来,反是你天荒族气数将尽,趋于灭族!果真是报应不爽!”
将手攥紧:“只是,地老族不该落得如此下场,阿霁,更不该……”
她轻呵自嘲:“我本以为你边朗是真心想化解两族恩怨,是真心为阿霁。可我没想到,你们天荒族皆是一丘之貉,为了一己私欲,丝毫不顾两族情分,泯灭人性、背信弃义——”
心如刀割:“我,错了。我错得太离谱。我本已发现你不妥,却听信你之言,说不会伤害阿霁。如若我一早在阿霁面前戳穿你的真面目,阿霁,她就不会……如若我早将你私下所行告知族长,也不会铸成如此大错。”
松开攥紧的手,掌心沁出血丝,她转身,抹去面上泪痕:“是人,犯了错,就该担过;犯了罪,就该赎罪。现在,我去担我的过,赎我的罪。至于你,好自为之。”
留下这几句,她向前走去。
方走出一步,身后边朗一口鲜血喷出,轰然倒地。
她离开的脚步一顿,低垂的眉睫落下一片阴翳,过了片刻,复又启步,很快消失在这片空域。
边云意走近倒在地上的边朗。
血渍沾满他的脸,双目紧合。边云意伸手探上他的鼻息,悚然一收手。
他竟是,已经了无气息!
不知为何,方才听两人不过只言片语,却让她心里堵得紧。仿佛,她觉得,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边朗和阿霁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虽然她并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爱恨纠葛。
心底的声音却告诉她,阿霁没有爱错人,有方前辈没有信错人。
毫无根由,却有那么些许肯定。
她轻轻叹息,听着瑟瑟风声吹过,卷落眼前巨木枝丫的树叶。
俯身拾起一片落叶,抬头望着眼前的巨木,视线随着摇曳的枝丫渐渐模糊。
“云意?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