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中,边云意醒来。
身下似是一片柔软草地。
“星河?薮星河?”她一瞬起身。
此时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中,只她一人。
她没来由地心中一颤,片刻失神,忽而轻吐气息。
既然自己无事,想来他也应无碍才是。转而细细打量起周遭。
虽然身处一片黑暗,鼻端却传来恬淡清新的草木芳香,牵引着一股润朗的气息,不觉让人安心。
嗒、嗒、嗒,似有水滴落下。
她寻声缓步而去。
随着水滴声越来越近,眼前一片漆黑中出现一团光亮。
那光亮清莹,从中流淌出青苍液滴。
不由自主地,边云意朝那团光亮伸出双手。
只见青苍色液滴落入手心时,瞬间化成一道白水,倏忽环绕在她周身。
这道白水很快结出一帘水幕,一幅幅画面在她眼前展开。
当见到一尾闪烁金光、十翼鹊羽的鳛鳛鱼振翅长空之时,边云意不禁浅合一口气息。
因那正是在流光剑印记中出现的那尾!
她看到,鳛鳛鱼掠过冲天光柱,一翼卷曲,紧紧护着一团青苍光芒。
待穿过一座山头,羽翼轻摇,那团光芒随之落入山谷。
随即,鳛鳛鱼侧翼转向,飞回光柱。
之后便是冲天光柱中射出道道黑气箭矢!
另有一尾鳛鳛鱼自碧渊潭中跃起,燃起丛丛烈焰吞噬箭雨。
最末,池边奄奄一息的鳛鳛鱼仰首,从其额间升起一道光幕,罩住整个碧渊潭,一池潭水如被氤氲墨色吞隐。
鳛鳛鱼坠落。
却有一股无形之力托住它的身体,将它缓缓送至方才青苍光芒落入的山谷。
甫一落地,它的身躯骤然裂解,继而破出数百片金色鳞羽!
恰此时,青苍光芒萦绕其上,吸鳞羽凝聚成珠,后被谷间一株紫白灵木裹入木心。
灵木闭合之下,山谷瞬失颜色,堕入黑暗。
边云意屏息看着眼前的画面。
自鳛鳛鱼将青苍光芒送入山谷时,她便认出那座山谷就在停春山。更是,她此刻身处之地。
还未来得及细思,便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她正站在那棵紫白灵木面前。
忽而灵木发出轻薄盈盈光,这光芒渐渐覆盖她身。她诧异地发现,此时自己浑身金羽,裹作一团。
胸口一阵温热,她轻轻抚上,翅羽间透出汩汩翠色光晕。光晕渐渐从她的胸口剥离,凝集成青苍色液滴。
液滴将将要落下,一白玉盏飞旋而来,堪堪将之满满接住。
玉盏落入一只细白素手。来人玄色斗篷裹身,伸出的素手将玉盏轻轻一握。
边云意便见那玉盏消失在掌间。她唇一抿,这是……飞云盏!此人究竟是何人?引天壶是否也在她手中?是她,将飞云盏带到的归云?……
心头疑虑万千,却恍见玄色斗篷已近身前,其上织金缎纹繁复可见。
她心里一惊,来不及作出反应,周遭光景已变换。来人竟将她裹挟着带出山谷!
她看着自己越来越贴近来人宽大袖口。又倏地陷入一片黑暗。
……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重见光亮。却是——在水波之中!
她被从袖口中掏出,随即被提溜着进入一处大殿。
大殿正中香炉正燃,一线灵烟缭绕而起。边云意只觉眼熟,待被提溜到香炉前,巍然灵座,图卷垂悬。
这莫不是……云隐池下那座大殿!
再看向面前玄色织金缎纹斗篷。若此地果真是后土殿,那么此人是?
她迟疑地摇了摇头。
“嗤,”此人发出一声笑。笑声中透出慵懒,却也凛冽。
“你这小家伙,摇头晃脑的,是作甚?”
边云意目露惊讶。小家伙?再低头看看自己周身,不由苦笑。
“小家伙,愣什么神呢……”却是被点了点额头。
她呆怔望着对方隐在斗篷下的脸的轮廓,心中困惑泛起。
“唔……你这小家伙,似是有些痴傻——”虽见不到对方神情,但从其语气中能分辨出些许玩味,只听对方继续道:
“既是如此,那得有个好听一点的名字,也好弥补弥补这傻气……”
“咳!”一道声音自图卷传来。
“元君?”面前人语带一丝戏谑。
“九幽——”那道声音沉缓。
“好了好了!您放心,耽误不了您的正事!”说着却胡乱将边云意的“脑袋”蹂躏了一番。
“小家伙,可要记得,你叫——‘灵筠’。灵生有光,竹青为筠。”话音落地,面前人素掌轻扬,边云意便觉自己悬浮空中。
“咦?魂印?”面前人语露诧异。
“也罢。”随着一声浅叹,边云意周身被耀眼白光包围,意识渐渐落入混沌。
……
再一睁眼,边云意身周仍是一片昏暗。
方才?
她立在原地,默然沉思。
忽觉左手掌心传来钝痛之感,抬近一嗅,一股淡淡腥锈味散开。
不知自己何时又是如何受的伤。
忽而边云意的眼前一道光亮闪过。
虽只瞬间,但她看到紫白灵木在一丈之地。
也是这一瞬,紫白灵木周身盈盈光起,她便被吸入其中。
……
“云意?”耳旁传来薮星河的声音。
边云意望向他:“方才……”
话未说完,她发现自己此刻仍在停春山腰,手中是那截银红面纱。
“我们不是已经到停春山尖了么?”
只见薮星河轻摇首:“未曾。我们方到这处半山腰,你便发现了这截面纱。说起来,以面纱作记,确让我们注意到此处的异样。停春山尖玉,想来关键在此——”
“不,不是,”边云意语速飞快,“方才,我们到了停春山尖,寻到那朵卷云,但是玄墨漆玉瓶却无法收集停春之玉。忽然我被一股引力吸落至一处昏暗山谷。”
“昏暗山谷?”
“正是!那处山谷十分异常。从现在我们所处之地望去,根本看不到那处山谷。然而,山谷里我看到了曾在流光剑中看到的画面。你可记得——”
“空明界中鳛鳛鱼……”
边云意一顿,点头:“是!与流光剑中一般无二的冲天光柱,鳛鳛鱼坠落潭池。我在山谷却看到,后来池水边那尾鳛鳛鱼携着青苍色液滴到这停春山谷间,液滴护住鳛鳛鱼心脉,一同被封进一棵灵木之中。直到一个女子带着飞云盏而来。她将液滴收集于盏中,并将鳛鳛鱼带到了——云隐池中殿。”
听闻边云意此言,薮星河剑眉微敛:“后土殿……”
见她面上神情,薮星河眸色微深:“你有何想法?”
“——如我所见为真,小阿蛮便应是那尾鳛鳛鱼。只不知千年间,如何转变成如今模样。并且,那青苍色液滴或许,或许就是天水神泉的本体。而那女子……”
话到此,她面上犹疑:“她身裹一袭玄色斗篷,叫人无法看到她的面目。”
她不由想,其实就算看到她的面目,想来也是无法知晓她究竟是何人?
忽而,她猛抬头望进薮星河的双眸:“对了!她叫——九幽。还有一人身在图卷之中,九幽唤她‘元君’。”
薮星河眉梢一动:“此前我们自云隐池中取得云隐镜,我本对这后土殿主有惑。如你所言,那殿中确是地母元君无疑。”
“地母元君?真的是后土娘娘?”边云意眼中一丝讶异闪过,“那离螺幻境果真是后土娘娘有意为之了。只不知这与千年前空明界异变有何关联。那九幽……与集世间一切晦暗妄念的九幽之地,又有何关系?”
“世人皆闻,后土娘娘魂化九幽,净朗浊息,天地清平。却不知,千年前,有名为‘九幽’的女子替后土娘娘从空明界将飞云盏、天水神泉和鳛鳛鱼带到水月境。鳛鳛鱼如何化成小阿蛮,恰恰天水神泉——天虞正好又能疗愈小阿蛮,且此前地动若不是飞云盏被盗,飞云盏也恰能化解劫难——
还有云隐镜——这一切,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
蕙姥曾说,归云先祖寻得引天壶、飞云盏以防后世灾劫。这飞云盏既是九幽带到水月的,那九幽、后土娘娘与先祖……
边云意低眉沉吟。
“既已来此,何不解决眼下之事。后土之事,不在一时。”薮星河看着边云意。
眼下之事——停春之玉!握着手中面纱,边云意似是方回神此处乃是停春山腰。
想起薮星河说的他们还未到山尖,一直停留在此处。而在山谷经历的一切如此真实,边云意不由恍惚,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现在午时了么?”她看向薮星河。
“并未——第二绺炊烟还未燃起。”
边云意顺着他的视线远远望向,那庐舍所在之处。
“那我方才所言山尖、山谷,你便信了?我不知——”
“为何不信?虽以我之感,我们一直在这山腰,然此地奇异非常,此时此刻的你我身处他时他处也并非不可能。况且你所述,合乎前理,并无不妥。纵是有误,来日印实,未为不可。”
薮星河双眸沉静,边云意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此刻,她的眼前却浮现坠落山谷时薮星河的模样。
此刻的他,也会同那时一般么。抑或,那时的他不过在自己想象之中……
她捏住手中面纱,一丝莫名烦乱与纠结在心头泛起。
“可是有何不妥?”见她垂眉不语,手中面纱却越握越紧,薮星河不禁问道。
闻言,边云意手下一松,心里很快恢复平静。
她朝薮星河摇了摇头:“并无。我们还是尽快赶到山尖罢。”
说着她指了指远处缭绕的薄薄炊烟。
二人便加紧脚步,向停春山顶赶去。
……
当踏上山顶小径,边云意几步上前奔到卷云正中对着的山口。
朝下望去,她面上些许失落划过。
正下方并无幽深山谷,而是一块平整光滑的巨大岩石,甚至质地光滑到似能倒映无尽的云空。
忽而,她眼中一亮,只见山壁水痕晕染,水痕过处,新绿换去沉屑,春意恰至。
“玉非真玉,功到春停。你看那儿!”
“你的意思是,停春山尖玉,其实是这卷云之滴。”
边云意点了点头,却又立马摇了摇头:“我原先也以为这朵卷云落下的雨滴便是那停春之玉。但现下我却不这么想。”
“为何?”
自是因为已经“试过”。
“自是因为——卷云之滴,可生春意,却不能将春停住。”
薮星河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如此。
玉非真玉,功到春停。既非卷云之滴,又会是什么。
两人相顾,同样的眉头微抑。
未几,两人察觉到异常光亮自山崖正下方传来。
边云意探出头,刚发现正是那块巨大岩石散发的光亮,却陡然脚底一滑——
她立刻屈膝向后,却在惯力之下,左掌直直撑在崖边碎石上。
方一回神,她察觉到右臂被紧紧握住。
抬眼正对上薮星河双眸,那眸中涟漪未息。
刹那怦然心跳。
她遽然起身:“多谢!”
此时左手掌心传来钝痛之感,手掌渐渐溢出血来,一股腥锈气息传到鼻端。
这让她忆起在山谷时她左手掌心不知何时受了伤,不禁怔愣。
忽而掌心一股刺痛猛然袭来,她暗呼一声,方又回神。
面前薮星河垂眸静然,隔了一方巾帕托着她左手掌,此刻正朝她掌心缓慢而均匀地撒些棕褐色粉末。
“这是——‘百伤消消散’?”边云意些许吃惊。
薮星河轻咳了声道:“前些时日灵溪秘境中隐溪被七焰翎扇误伤,春伯便在引星会上换了些来,不想此药竟对隐溪疗效甚佳。”
薮星河未说的是,春伯看起来手生得很,帮隐溪上药时猛力倾倒,疼得隐溪哇哇直叫。不过,这两人平日便是不着调,许是闹着玩儿罢了。
“噢?那你怎也会随身带着?”边云意忍不住问道。
闻言,薮星河唇角露出一丝无奈:“原是临走时春伯塞了一瓶给我,这才带到了此地。”
边云意想起落虹桥临别之际,春伯与隐溪你一句我一句的情景,忍俊不禁。
“确像是春伯作风!倒多亏春伯一番好意,恰恰派上用场。别说,这‘百伤消消散’是用星云草炼制而成,自是非同一般。”
“咦?这消消散功效何时变得这般奇了?”
两人话语间,边云意左手掌心伤口已肉眼可见地结痂。
然她未作多想,以为许是星云草炼制更上一层,药效便也更佳了,只惊叹于星云草的奇特。
此时,头顶的卷云突然倾洒下一片雨泽,部分顺着山壁淌下,其余大部分却是朝山底巨石飞泻而去。
顷刻间,从巨石中铺卷开磅礴的晶亮光雾,整个停春山便浸润在雨霖之中。倏忽,春意怒涨而后定格在鼎盛风貌。
说时迟那时快,边云意捧出玄墨漆玉瓶,迅速凝聚意念,默念口诀:“万物无相,启灵归一!”
这回,漆玉瓶身平射出一圈杏白光华,却似是因撞上雨霖,而被隔弹开来。
边云意与薮星河相视一眼:“先去巨石处——”
二人便朝山下奔去。
下到山腰处,边云意一瞬迟疑顿足。
她几步朝原先挂着银红面纱的枝绊走去,恍然发现,晶亮光雾与雨霖在山巅之上交割明显,而在此处已相融太半。
沿着枝绊向外再走出几步,山底巨石境况一目了然。那巨石之上光雾与雨霖溶溶莹莹,浑然一体。
原来如此!
正是这浑然一体的光雾雨霖,互为源力,将一山春光蕴含。
边云意与薮星河相对颔首,一言未发,继续向山下赶去。
终于到得巨石近前。
巨石上光雾雨霖之景又稍许不同。两者完全融为一体,结成一幕透亮水镜,洋溢着盈盈光泽,倒映出整个停春山尖,更与山间春韵相辉映。
见此情景,边云意轻出一口气息,唇角微漾。
她立于巨石正前方,合目凝息,诀在口边。
手中玄墨漆玉瓶刹那间爆发出漫天卷地的皎洁光芒!
巨石上的光雾雨霖簌簌涌入漆玉瓶内。
眼见光雾雨霖将尽,薮星河一把轻握住边云意的手腕。
边云意睁开眼来,被眼前这幕一惊,忙将意念收回。
待见到卷云之滴仍在淌下,雨霖重生,巨石亦继续散发出光雾。山底、山腰、山尖的光雾与雨霖重入循环。
边云意这时方才长舒一口气来。
似是看着边云意,又似是专注眼前景致,薮星河面上一抹笑意,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