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云意心内触动，她靠近苍木，以掌抚上木身，合上双目。
感觉到木身传来阵阵温热的气息，这气息——似是云泓在向她道别，灵台之处，她“看到”边朗与云霁十指紧扣，相视一眼后温柔地朝她看来……
她合上的眼眸微微颤动，一行泪水滑落。
忽然脸颊上一道清凉的触感，睁开眼来，入目一方湖绿色方帕。
她抬头望去，薮星河手下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他垂下的眼眸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那一刻，她的眼眸中有他，他的眼眸中有她。
那一刻，她心底压抑住的无名角落有什么东西欲要喷薄而出，可她微启的唇瓣却未发出一言。
那一刻，他心中多日烦闷悄然消解，却又添一些酸酸涩涩之感，亦是——平生未曾有过的体验。
他缓缓收回湖绿色方帕，温热的手掌一把握上她的，力度不轻不重却透着坚定。
边云意视线落在两人的手掌，脚下无意识地跟着他走向宁魏二人所立之地。
待立定，边云意回过神来，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未能挣脱，仍被薮星河紧紧握着。
虽不解，她却隐约感知到他的变化。
倒是宁魏二人眼中露出些许了然。此前总觉着云意和星河虽有亲近之意且默契天成，但二人之间却始终淡淡的，似是春日晨间流动的烟岚，彼此不曾有过更强烈而外露的情绪，那种牵动人心的举止少有得见。若二人敞开心扉，情到深处，纵能自持，又何需自持？
不过眼下，星河却似有意拨开淡薄晨岚，只等明媚春息满落。
几人望着面前的苍木，流荫随风摆动，骷髅兄、边朗好似一场薄梦。
“没想到，骷髅兄竟是边朗的一滴血泪与落星所化……”
魏梦洲语含叹息：“所以，骷髅兄才言他与我和阿藜不同。此前不知他来历，只以为他格外豁达，当是前生神秀，不想却是这般。骷髅身、血肉之躯、甚或是一抔黄土，于他而言又有何分别？只是，他在那火海之地待了不知多少光阴，是在等待什么？随我们来到这苍木之下，顷刻间消散于天地，又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想通了……”边云意眼也不眨地仰望着苍木。
“想通什么？”
“——自由。”
“他的生命皆源自边朗的情，当他化为人形时，便有了自己的意识。此前那片火海之地，满地白骨，骷髅忘生，他所想不通的唯‘自由’二字。梦洲哥你和藜姐姐意志坚定，在化为骷髅身短暂忘却自我之后，竟又很快恢复了记忆，更是克制住了黑色火焰、取得明夷火。在你们取得明夷火的时候，那些白骨不再受火焰所迫，纷纷忆起前生来处，便是那一刻，所有白骨化为黄土，随风消散……”
“或许，也正是在那一刻，骷髅兄——云泓，想通了。他曾说，那些白骨消散的那一刻，才真正自由于天地。如今我才明白，在那时他应当已有决断。所以他化回人身，带我们来到这苍木，踏上了他的归途，亦是来处。他终是，获得了自由……”
想起片刻前云泓和星河之间的微妙之感，边云意不由看向薮星河，“云泓的生命一半缘自落星——”
“所以他认出了我的气息。”薮星河轻轻道。
宁魏二人闻言点点头，原来骷髅兄和星河之间竟有这般渊源。
“不过，星河你可知为何那时会有一枚星辰落入空明界？”
薮星河似是神色一凝，摇了头：“我与日月二主皆体生于玄黄地，精成于天外天，自此长居三光殿，平日不过各司其职。千年前空明界异变，虽天外天有感，然这是人间之事，当由九重天处理，且天道有数，我们便不曾涉足。至于坠落之辰，或许是受了什么吸引。”
“受了吸引？”
“不错。来到此地，我愈发感知到一种隐秘而危险的气息，这种气息当是引落星辰的源处。”说到此，薮星河忆起白石径所见，不由紧锁眉头。怕是此事不止巨噬吞天那么简单，那危险的气息与千年前天外天所感的狂嚣之气竟颇为相似，难道……
“难道千年前的异变还会再现？”边云意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宁魏二人也不由沉重起来。未想进入画中境却意外被带到这天荒禁域，云伯——云伯知道此行有异，所以才将所存不多的极品天荒果给了他们？不过，云伯知道他们会来到遥远之地么？
“云泓说这里是遥远之地的中心，要离开，需得从此过。如今，他已……我们又该如何？”魏梦洲不由道。
“这株苍木留存了边朗的记忆和云泓的气息。既然云泓说从此处可以离开，当是与苍木有关。”边云意语气沉缓。
此时她忽然感觉到薮星河握着她的手一紧，便向他看去。
边云意三人便见他另一手执起流光剑，剑身一横，散射出道道冷粲幽蓝光芒，在这光芒中星纹泛起，刹那在几人面前升起一面光墙。
忽而眼前苍木骤然分开，从中裂出一座深谷！
深谷底处传来阵阵狂风怒号化气浪，猛烈拍打在光墙上，激起层层光波涌动。
渐渐地，深谷安静了下来。
流光剑一收，光墙消失。
边云意几人相视一眼，便朝深谷行去。
“轰隆”之声如雷鸣，他们回头一看，苍木已合二为一，最顶端的流荫处落下一道白色闪电，苍木随之消失，身后一片空茫。
几人继续下到深谷，两壁怪石嶙峋，抬头望去，石壁似是向上无限延伸，将头顶一方净蓝如洗的天空拓印入画。
耳边呼吸可闻，却不再听到一丝风声。
“这是一处——空谷？”
话音刚落，突然从两侧石壁传来声响。
“……天荒、地老二族于云叠洲之战……”
闻此，边云意几人神色一变。
这声音是，云起！难道他在这里？
“云起前辈！”
“云起前辈！”
“云起前辈！”
几人朝石壁喊去，却未听到云起回应。
忽而微风擦耳而过，将边云意耳畔玲珑坠轻轻摇动。
“如今想来，云叠洲之战颇为异常。二族相依相存数万年，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荒族没有道理为了争夺鸿蒙之气便掀此灭族之战……”
几人屏住呼吸，仔细听去。
石壁却久久不再有动静。
边云意面色深凝：“这座空谷前无尽头，上无去处，云起前辈当是——”
“可这空谷怎留下了他的声音？难道只留下这短短几句？”宁藜拧眉。
边云意神色一转，朝薮星河道：“星河，你的流光剑可能搜寻深谷往昔？”
话音未落，流光剑已穿风行进空谷更深处！
此时薮星河也已双掌相错，轮转画印，弹指一去，召星诀现，空中星斗图飞旋，追流光剑而去。
他旋即变换手势，指尖交叠，便见另一头深浅蓝两色光线飞回，萦绕指间。
片刻，他向边云意三人摇头：“此处并无云起踪迹。不过，深谷照影，曾有一具骷髅身到过这里，以灵元在石壁刻下印迹。”
“什么样的印迹？”
“印迹无形，却有声。所以——”
“所以是方才的声音！你看到的骷髅身——是云起前辈！”
“想来如此。”
几人心下一沉。看来云起也到过黑色火焰之地，虽不知他是如何以骷髅身脱离禁锢来到此处，但想必经过一番难以想象的厄境。
此时边云意目光一闪：“云起前辈来到天荒禁域是为寻解地老族人雪咒之法。待到这空谷，或许他知自己已然无法离开禁域，便以最后的生命灵元将声音留在此处。既是如此，前辈定将解咒之法留存谷内才是。方才几句皆无关解咒，或许我们可以寻到更多声音——”
此刻来不及伤感，边云意向一侧石壁走去。她心下惴惴，千年已过，云起前辈留存的其他声音是否还完好无损还不得而知。方才那几句之后，便不再有声音传来，是因为没被触及，还是因为……
她一手抚上石壁，一手拈起破空诀，石壁随之发出金石之音。
见此，宁魏二人明白过来，便去了另一侧石壁，辅以看月鞭、听风刀之力，寻找落在石壁的声音。
薮星河跟上边云意。他望着她，目光专注。
一路至此，与她经历种种，自己因拈指天机而常常寻道运、定数而行事。他说过，他入这世间本是为寻道，以水月之机恰逢运数，彼时、彼刻、往后，他做的一切皆为从心，从心而后明道。
到得如今，方发觉他之从心已渐渐偏离自己原所设想。从水月到空明，他从未过多干预什么，不过随机而动，他只以为和云意便是如此天然地默契无间。可其实，他从未细究过这是为何。只是因为倾盖如故？只是因为同伴之谊？
可这故、这伴却非同他平素所感，日月二主、春伯、隐溪，没有哪一种接近这种情感。原来，云意从来就是不同的。自，一年前水月之外离螺幻境始……
忽然他只觉手掌一热，思绪被拉回眼前。
便见边云意握住自己的手在说着什么。
虽然她面上似是平静，她的手却微微颤动。
他感觉到了。
顺着她的视线，他看见一块四方光阶悬浮于半空。
接着空谷便回荡着——
“那日，天荒族人皆面目赤红，黑气缭绕，浑然生死不怕，皆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