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刘氏面如砖瓦,长袖一甩,背过身去。

    “护弟不利,致使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此罪一;调查真相未果,致使长辈无端猜忌,家宅不宁,此罪二;你可认罪?”

    顾长夜眼睫微颤,跪直身子,拱手,“......儿子知罪。”

    “行了,起来吧,今日是东儿下葬的日子,切莫勿误了时辰。”顾临川道。

    丧乐起,顾长夜起身扶棺,一系列繁复的仪式后,已到深夜,推开房门,母亲刘氏立于灯下,正在等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古琴上的弦,不敢松懈半分。

    听到动静,刘氏转过身,望向他,面容紧绷,“回来了?”

    顾长夜不吭声,只觉面上火辣辣地疼,像一把无名火,从左脸一直烧到肺腑。

    刘氏走近,抬手,欲轻抚他的脸,指尖却停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烛火摇曳,夜色之中,神情有刹那的柔和。

    “还在生娘的气?”

    顾长夜后退一步,微微颔首,态度恭敬而疏离,“儿子不敢。”

    “你还是这样,受了委屈,便憋在心里,一言不发,不像顾长东,谁要是惹他不高兴,他必会缠着你父亲,想着法儿欺负回去。”

    “......所以母亲一直逼我向他看齐。”

    刘氏叹了口气,收回手,“我并不希望你成为他,只是希望......你懂得为自己谋划,在这个家,不争不抢只会遭人践踏,你忘了当初,你是被如何嘲笑,如何被欺辱的吗?”

    “你父亲向来疑心重,今日,我若不当着他的面,教训你,他怎能对你放下戒心?”

    顾长夜抿了抿唇,心底积压的愁云骤然消散,“母亲放心,今后,长夜绝不会再任人欺凌。”

    “为娘如今已人老珠黄......咳......”刘氏掩唇轻咳,“身子也不争气,想争也争不过月姨娘,但是你还年轻,现如今,顾长东死了,正是你的机会,一定要抓紧。”

    “孩儿知道了,母亲的病......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看?”

    刘氏摆手,挑了挑油灯的灯芯,怅然若失,“无碍,陈年旧疾罢了......”想起什么,转过身,定定地看着顾长夜,“顾长东真是刺客所杀?”

    顾长夜浑身一僵,面容隐在昏黄的光晕里,看不真切,“......母亲何出此言?”

    刘氏没说话,拍拍他的肩,扬长而去。

    顾长夜回首,盯着那抹倔强的背影,眸子似两口枯井,一片空洞的黑,深不见底。

    小翠立在门外,见刘氏离去,端着食碟,走到顾长夜身边,“郎君忙了一天,肚子饿不饿?小翠特地买了您最喜爱的红颜醉,您尝尝?”

    侍女的声音唤醒顾长夜,他收回视线,捏起桃花状的糕点,细细瞧着,神情恍惚,“红颜醉......”

    无颜所求之事,他该如何是好?

    减税一事,事关重大,父亲根本不会让他插手。可无颜难得求他一回,若是办不成,他还有什么脸面对她?

    “郎君?”

    顾长夜放下糕点,只觉头昏昏沉沉,晕晕涨涨,“沐浴更衣,我累了。”

    -

    一月后,花容风光大嫁,花无颜前去唐家帮厨。

    厨娘们大都来自荷塘村,免不了家长里短,踩高捧低,“都是一根藤上长的,怎么一个天一个地......”

    众人有意无意瞥向花无颜。

    “瞧瞧人家花容,生得跟朵花似的,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如今还嫁了唐进士,以后哦,不得了啊,飞上枝头变凤凰咧!”

    “可不是,要不说人家命好,唐俊良可是咱们十里八村唯一的进士,要不是回乡丁忧,那肯定是要娶公主、郡主的,花容怕是积了八辈子德咧,不然能被唐俊良看上?”

    花无颜低头揉着自己的面,并不搭话。

    众人见她无动于衷,忍不住打趣:“无颜啊,唐俊良给你大伯下了多少聘礼?怕是不少吧?”

    “不知道,大伯一家在镇上,我们不常来往。”

    李婶叹气,语气颇为惋惜,“若不是你爹当初出了事,别说秀才,就是举人我看也成,你们还记得不?无颜他爹,读书那老厉害了,村里的夫子总夸来着,可惜啊......”

    花无颜眼尾一热,放下擀面杖,搓了搓手上的面粉,“......我出去看看。”

    众人望着她单薄的身影,于心不忍,埋怨李婶不该提花昌善。

    李婶心里对不住无颜,嘴上却不肯服软,“一时没忍住嘛,这孩子心思沉,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放下,唉......不提了不提了,干活!”

    花无颜穿过回廊,来到一片竹林前,仰头,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待眼角的滚烫散进风里。

    “无颜姑娘?”唐俊良身穿大红色喜服,从她身后路过,见其愁云惨淡,停下脚步,“你......”

    在人家喜宴上哭算怎么回事!花无颜眨了眨眼,翕动鼻尖,转眼恢复如常,“恭喜。”

    唐俊良怔怔地看着她,神情古怪,“......你今日怎么戴了面纱?”

    “我怕吓到宾客。”

    唐俊良上前一步,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情似吃惊,似慌张,似无措,似故人重逢......

    觉察到他的异常,花无颜摸了摸脸颊,纳罕:“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唐俊良回过神,似也意识到失礼,“没有,在下只是觉得......姑娘以纱遮面的样子......有点眼熟。”

    花无颜失笑,“世间相像之人何其多,何况半遮着面,夫子觉得眼熟,实属正常,我还要去厨房帮忙,失陪。”

    不待唐俊良反应,花无颜颔首,抽身离去,绕过回廊,经过柴房,忽闻里面有人声。

    “你去刺杀顾长夜,假意被擒,然后装作经不住拷打,供出幕后指使——顾长西,如此,既能洗清顾长夜的嫌疑,又能铲除顾长西这颗绊脚石,一举两得。”

    花无颜挪到门边,透过门缝朝里瞄,下达命令的正是她之前在学堂看见的扫地大汉,另一个黑衣人面容干瘦,四肢精壮,显然是个练家子。

    顾长夜的嫌疑?这些人为何要帮他?

    花无颜想起之前救回顾长夜的侠士,当时她就觉得蹊跷,山洞那般隐蔽,他是如何知道顾长夜身处何处。

    心底隐约冒出不好的预感,莫非顾长夜在与虎谋皮?

    “今日顾临川会带顾长夜前来贺喜,你瞅准机会,最好当着顾临川的面,刺杀顾长夜,重伤即可,切勿伤其性命,主人留着他还有用。”

    “另外,顾长夜已将顾长西指使你刺杀手足的书信伪造好,藏于他的书房,如此一来,他的嫌疑就洗不清了。”

    顾长夜一介清流书生,竟帮着外人残害自己的手足至亲!

    花无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恰有老鼠窜出,擦着她的鞋跟溜走,花无颜吓了一跳,不慎惊动了屋内之人。

    “谁!”一声爆喝,响彻房梁。

    花无颜心尖一颤,捂住嘴,提起裙角,扭头就跑,藏身于几步之外的怪石后面,闭嘴,屏息凝神。

    “好像是老鼠。”

    阿旺拔刀,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立眉竖眼,“我明明听见有人。”越过回廊,朝假山逼近。

    花无颜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大气不敢出,闭紧双眸,暗暗祈祷老天开眼。

    “你别一惊一乍的,真是老鼠,你瞧这馒头屑,一看就是刚从厨房窜过来的。”黑衣人指着地上的渣滓。

    阿旺凝视着假山,良久之后,点头,收刀入鞘,“今日是主人大喜之日,务必谨慎。”

    “无颜姑娘,听够了吗?”

    唐俊良出现在花无颜身后,负手而立,微微敛起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笑似淬了千年寒冰,令人毛骨悚然。

    花无颜后背一凉,下意识想逃,刀却已架在脖子上。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想去告诉顾长夜?还是顾临川?”

    唇抿作一条直线,花无颜直勾勾瞪着唐俊良,“你与顾家到底有何恩怨?这般费尽心思,搞得他们家破人亡。”

    唐俊良笑而不语,语气阴森,“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我且饶你一命,阿旺,把她关进地牢。”

    “等等!”唐俊良忽抬手,扯掉花无颜的面纱,“还是这样顺眼。”

    “我再问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你娶花容,到底是何居心?”花无颜双手被扣在身后,动弹不得,眼泛泪光,倔强无比。

    唐俊良有刹那的失神,“......自然是因为......喜欢。”

    花无颜松了口气,垂下眼睫,不再言语,任由阿旺押着,拖入暗无天日的地牢。

    地牢外边,张灯结彩,红红火火,丫鬟小厮进进出出,招呼宾客,添置瓜果,忙得脚不沾地。炮仗声、说笑声、叫喊声不绝于耳。

    长留牵着无愧落座,抓起筷子,风卷残云。

    桌上的鸡腿、鱼肚、虾腰、肉块都叫他择着挑着拣着撂进嘴里,吐进肚里,看得旁人目瞪口呆。

    这是饿死鬼投胎咋地?

    “哥哥,他们都在看你。”无愧年纪小,脸皮薄,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长留的衣袖。

    长留扫众人一眼,凑到他耳边,窃窃私语:“他们这是嫉妒我能吃,能吃是福,我比他们福多。”

    小家伙不谙世事,怎知世道险恶,傻傻点头,“那无愧也要多吃点,积攒福气。”

    长留欣慰一笑,朝他竖起大拇指,“聪明!对了,你见到你姐姐了吗?”

    无愧摇头,卖力吃菜,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的,活塞只松鼠。

    虽是被请来帮厨,但总归免不了吃席。她又跑去哪里了?长留四处张望,却不见其清瘦身影。

    不一会儿,唐俊良前来敬酒,长留顺道打听花无颜的下落。

    唐俊良笑道:“无颜姑娘在厨房忙乎呢!她还让我告诉你,晚点要去婚房和容儿叙话,你如果吃饱了,带着无愧先回去,不用等她。”

    长留拱手,一饮而尽,“多谢夫子传话。”

新书推荐: 赛博海神[无限] 醒芙蓉 归故遥 我在浑元修罗场赠翠冠 咸鱼她要拯救世界 护流光 夏夜起涟漪 遗船 这个白月光我不当了 国民小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