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宴会当天,人来人往,唐俊良早早备好厚礼,动身前往顾家。

    顾府门口,车马粼粼,一辆镶着雷云金纹,缀以香囊绫罗的车架,格外打眼。人群熙攘,有人感慨:“县令大人好大的面子,竟能请得动令狐公子!”

    唐俊良闻言一怔,下意识抬眼望去。

    修长白净的手掀开帘布,款款而出。

    明晃晃的日光下,男子一袭淡紫衣衫,浓华耀目,华贵骄矜,在小厮的搀扶下,下车,站定,甩开折扇,露出一双狭长透亮的狐狸眼。

    眼尾上扬,波光潋滟。

    “是谁在议论本公子?”令狐楚轻摇桃花扇,微微敛起双眸。

    说话之人以为他要兴师问罪,赶忙拱手,俯身致歉,“令狐公子息怒,小人有口无心,绝无冒犯您之意。”

    小厮凑到令狐楚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令狐楚轻描淡写扫他一眼,浅笑盈盈,“原来是赵记钱庄的赵老板啊。”

    赵老板人短腿短脖子短,与令狐楚站在一块儿,活像一坨黑炭。

    “赵老板这么看得起在下,是在下的荣幸,何来冒犯一说?况且前些日子,兄长才向贵庄,借了一大笔银子......”

    令狐楚微微欠身,凑到赵老四耳边,压低声音,“赵老板日后,若有生财之道,可别忘了小弟。”

    “是是是!还望公子在令尊面前,多替小人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令狐楚眉眼弯弯,收起折扇,轻飘飘往门口一指,“那我们进去吧,请。”

    令狐楚走在前面,路过门口迎客的小丫鬟,也不忘点头、微笑,惹得两个小娘子瞬间红了脸。

    “不愧是令狐公子,玉树临风,潇洒俊朗,也不知哪家的小娘子,能有幸成为令狐夫人!”一众小娘子堵在门口,只为一睹令狐公子的真容。

    “他要是能娶我,做妾我也乐意!”

    “令狐公子才貌双全,天下哪个女子不为之心动?做妾也轮不到你我这等蒲柳之姿。”

    “......”

    唐俊良望着令狐楚倜傥的背影,腮帮紧紧一缩,把腿跟上。

    “不过如此。”长留站在几丈之外,切了一声,颇为不服,“没见识!你觉得我和他,谁好看?”他叉腰,梗着脖子,乜斜花无颜。

    花无颜收回眺望的目光,神情恍惚,怔怔地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我——和——他——谁——好——看?”长留不甘心,一字一句强调道。

    花无颜盯着他看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确定要自取其辱?”

    长留:“......”

    他仿佛听见了自尊破碎的声音。

    长留拂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里嘀嘀咕咕:“没品味的女人!”

    “赶紧走吧,宴会快开始了。”花无颜穿过人群,走到门口,递上请柬。

    绿衣丫鬟扫了眼请柬,领着她和长留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处遐荒的庭院前。推开木门,里面崭新如初,似很久没人用过,也不见其他人的踪迹。

    “确定在这里?”花无颜四下打量一圈,狐疑地看向丫鬟。

    丫鬟点头,“管家亲自吩咐的。”说完便离开了。

    长留咂舌,“顾家竟如此奢侈,还单独辟出一间厨房做糕点,大户人家都这么讲究?”

    花无颜四下看了看,心中隐隐不安,此处安静得有些不寻常。“我先和面,你去问问顾长夜,他们家平日里,都是在哪里起火烧饭。”

    “你担心有诈?”

    花无颜摇头,眉心微拧,“这是顾临川的地盘,凡事小心为上。”

    与此同时,大堂歌舞升平,笙歌燕舞,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众人正襟危坐,偶尔浅啜,谁也不敢放肆吃喝,唯恐失了分寸。

    储鸿才位列首席,与令狐楚相对而坐,盯着舞姬眼睛都不眨一下,看似津津有味,实则偷瞄着手心的蜜饯,趁人不备,便偷吃一口。

    唐俊良的座次在他左手边,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由一笑,视线轻抬,恰好对上令狐楚投来的探寻的目光。

    令狐楚会心一笑,颔首,举杯。

    两人离着几丈远,隔空敬酒,引觞满酌。

    歌舞暂休,丫鬟小厮鱼贯而入,双手奉上红颜醉。粉红色点心躺在莹莹如玉的白瓷盘中,似桃花卧雪,暗香幽幽。

    令狐楚望向坐在主位的顾临川,状似不经意地发问:“所盛之器,可是定窑白釉折沿盘?”

    顾临川抚掌大笑,“令狐公子好眼力。”

    唐俊良趁机奉承:“定窑以白瓷闻名于世,价值不菲,顾大人竟用之日常,实乃大手笔。”

    “令狐公子在此,老夫可不敢班门弄斧,谁人不知,令狐氏家财万贯,富可敌国。”顾临川借花献佛,借力打力,趁机吹捧令狐楚。

    令狐楚莞尔一笑,瞟了眼吃得正欢、压根腾不出间隙发言的储鸿才。

    “在下不过区区一介商人,满身铜臭味,怎及储大人、唐进士这般,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读书人来得雅致。”

    马屁绕了一圈,被令狐楚四两拨千斤,再次拨回储鸿才身上,还不忘顺带捎上唐俊良,可谓给足了二人面子。

    可惜......有人似乎并不领情。

    “啊?”突然被提及的储鸿才不明所以,痴痴发问:“刚刚说老夫什么?”

    众人:......

    “储大人还真是......”令狐楚忍俊不禁,搜肠刮肚,好容易找出个合宜的形容词,“......有趣。”

    储鸿才抹了抹嘴边的残渣,腼腆一笑,目光铮亮,直勾勾盯着令狐楚面前一动未动的瓷盘。

    “令狐公子平日山珍海味,想必是不稀罕这区区几块糕点,不如让给老夫,老夫就馋这一口。”

    众人瞠目结舌。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监察御史竟当众向人讨要吃食,实在骇人听闻。

    奈何储鸿才一脸无知无觉,似乎并不以此为耻。

    饶是巧舌如簧、见惯大风大浪的令狐楚也微微睁大眼,惊愕万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响才抬手道:“......大人随意。”

    “快快快,快给老夫端过来!”得到应允的储鸿才急急招呼丫鬟,生怕令狐楚反悔似的。

    丫鬟抬眼,望向顾临川。

    顾临川点头,以示应允,心道这监察御史怎是这副德行?不过是何德行都不重要了,今日之后,再无储鸿才。

    药效也该发作了......

    吃得正欢的储鸿才突然蹙紧眉头,呜咽一声,捂着小腹,整个人如落叶一般蜷缩起来,连连哀嚎。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丫鬟神色慌张,手足无措,“饭菜有毒!”

    此语一出,众人俱是瞪大双眼,赵掌柜吓得双手一抖,银箸啪的一声摔在青石板砖上,清脆作响,宛若一个耳光,重重甩在顾临川脸上。

    “胡说八道!”顾临川拍案而起,指着丫鬟,厉声道:“怎么可能有毒!如果有毒,为何本官无碍?”

    众人悄悄松了口气,储鸿才满头冷汗,已支撑不住,侧倒在地,原本光泽红润的面色扭曲着,煞白一片。

    “快去请大夫!”

    唐俊良离得最近,冲上前扶起储鸿才,冲丫鬟交代,丫鬟扯起裙摆,速速离去。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性命堪忧的监察御史身上,无人看见,顾临川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丫鬟很快带着医师赶到,医师先向顾临川行了礼,而后跪伏在地,为储鸿才把脉。

    “储大人到底怎么了?若真是中毒,为何我等无碍?”令狐楚率先发问。

    医师微拧眉头,“这脉象......确是中毒之症......”

    众人哗然,齐齐望向顾临川。

    顾临川垂手肃立,“来人,把厨娘统统给我带过来,一一审问,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老夫府上行凶!”

    “敢问先生,此毒可解否?”唐俊良问医师。

    医师为难地扫他一眼,“不知是何毒,无解。”

    唐俊良看着面无血色、浑身抽搐的储鸿才,暗暗攥紧手心,余光瞥向高高在上的顾临川,拉拢不成就打算杀人灭口?

    可为何要在自己的地盘动手?难道......早就找好了替罪羊?

    糟了!

    唐俊良心念如电,扫向面前的瓷盏,瓷盏空空如也,连个渣也不剩,若非储鸿才贪吃,不至于中毒至深,可若他不贪吃,眼下必定罪证凿凿,花无颜百口莫辩,恐难逃一死。

    “先生可知,储大人因何中毒?”令狐楚又问。

    医师下意识瞥了眼顾临川,掏出银针在储鸿才的吃食上一一刺探,目光触及空空如也的白盏,不由一滞。

    “......下官还需细细查验。”

    该死的储鸿才竟将罪证吃得一点不剩!如此他又该如何把矛头引向红颜醉?医师思忖片刻,装模作样地端起瓷盏嗅了嗅,胸有成竹道:“禀大人,此糕点有毒。”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顾临川按捺多时,眼下终于可以发作,立即喝道:“去把制作糕点的厨娘押上来!”

    唐俊良心思百转,为何顾临川突然向花无颜发难,到底是因为顾长夜还是因为他?

    不待他想明白,花无颜被两个衙役压入大堂。

    脸颊上沾着面粉,身上系着浅蓝色围裙,衙役在她膝盖上踹了一脚,她咬住牙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胆花无颜!老夫叫你来帮厨,是为了给监察大人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却暗中下毒,想要毒害储大人的性命,到底是何居心?”顾临川呵斥道。

    “小女子与监察大人素昧谋面,绝无谋害之心,还望大人明察。”

    “监察大人就是吃了你做的点心才中毒,你休要狡辩!”

    花无颜抬眸,定定地望向顾临川,面无一丝惧色,“大人无凭无据,为何断定一定是小女,毒害了监察大人?”

    “医师验过,你这红颜醉有毒,说!你下的是何毒,若能早些认罪,交出解药,本官还可饶你一命!如若不然——大刑伺候!”顾临川重重一拍桌案,大手一挥。

    衙役心领神会,扭住花无颜的胳膊,正要用力。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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