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宁合轰地一下子就从那些梦里拔了出来,他觉得自己该是听错了。

    可她的神情分明认真得很。

    他不知道她怎么又突然心软了。

    他眨眨眼睛,忽然望着她笑出了声。

    大年初一本来是各家走亲戚的日子,宁合却不打算出门,他知道胡府不欢迎他,姐姐总有很多大人物要去走动活络,姐夫又怀着孕,她们更没空招待自己了。

    按照从前每年年初的安排,接下来的半个月他要一点一点地去掘开那些冻土,疏散梨树的根部,再浇一遍透透的水,这样春天才好开花。

    可他身上就是莫名的乏力,懒洋洋地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杂乱的脑袋,和含着明亮眼眸的半张脸,看着坐在床边的女人。

    她在看书,聚精会神地轻声读那些长得像蚯蚓的,拼起来极为拗口的文字。

    今日天色有些沉,这天上的日光弯腰过了屋檐,再挤进卧房的窗棂缝隙,已经不剩多少了。

    芷溟觉得坐在这里比坐在壳里舒服,不过还得时不时挡一下左手边直勾勾的目光。

    “这种……棉花若制成垫子大概需要多少钱?”

    “不需要多少钱,你若是喜欢我现在就给你做一个。”

    宁合说着说着又坐起来,拿被子包着身子,慢慢地,又明目张胆地往她那边挪去。

    “……?”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稀松平常。

    “你昨晚把我抱回床上来的?”

    芷溟干脆地点点头,她想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天天睡这个地方,就该如此。

    “没,没干别的吗?”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衣襟边,干燥得很,和昨天起床穿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什么?”

    “就是……”

    宁合讷讷地止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都是那个梦太美好了,美好得他懊恼,烦躁,又叹惋。

    他郁郁地垂下头,耳根子逐渐泛红起来——虽说她留的时间不久,可这也不代表那个梦就不能成真。

    “你知道吗?潞州城里不仅有很多好吃的,吃上一年都能不重样,而且还有很多好玩的,上元节可热闹了,琉璃灯你是不是很喜欢?上元节什么灯都有……”

    他细碎的,兴高采烈的絮叨声连续不断地飘进她的耳朵,好似某种鱼咕噜咕噜的声音。

    “还有猜灯谜拿彩头的,一些店铺会在这个时候低价卖一些旧货,还有,还有她们会斗富……”

    “斗富是什么?”

    “斗富就是比谁的财力更厚,不过每年赢的都是胡家……去年胡家用绛丝布做了一百米的步障,请了苏州唱曲技艺最厉害的大家盛丽娘,那些青花瓷瓶被她唱碎了!”

    芷溟实在是忍不了了,她“啪”地一声把书合上,额上的脉搏开始突突狂跳。

    自己的思绪又被他搅了个天翻地覆。

    怪不得阿皮说的什么,螭族上了岸便不会再回来。

    吃过了熟食再吃生食,任谁都会难以下咽。

    可她想到母亲跟她说的那些话……

    本来燃着的怒意,和其他期待好奇烦闷兼而有之的芜杂情绪,被那些话通通消解到只剩纯粹的心凉。

    宁合吓了一跳。

    他以为她是被这些东西诱得不想再走了,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着,眼睛里星光点点,带着些委屈嗔怪道。

    “又没人赶你走,你想留下来年年看都行……”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宁合静静地看着她如深湖般平静的目光,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厌恶,只有一丝玩味和好奇。

    她对他的态度早已变了许多许多。

    他其实真的很高兴,可不知怎地,心里忽然一阵酸楚,开口的声音也放得极轻。

    “我只是怕你觉得待在这里无趣极了,反正你的决定也是变来变去的……”

    他的脸此刻真是红得过头,还散着不正常的热气,眼睛里雾蒙蒙一片,含着真诚而炙热。

    “不无趣。”

    芷溟的脸上浮现了一层淡不可觉的笑意,她想要去掐他的脸,还未触碰到,就已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热流——他似乎不仅是因为激动才脸红的。

    “你的脸怎么那么烫?”

    “嗯?”

    宁合晕乎乎地拿手背挨了一下额头,也被烫得登时就缩了回来,的确是热得很。

    怪道自己身上没力气,该不会是着了什么风寒吧?

    “大年初一,医馆会开门吗?”

    他有些想哭,自己明明很少生病的,他之前腿脚不便,去医馆艰辛得很。

    所以总是很小心,万分谨慎着,他这近十年内也就生了不到三场病。

    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病?

    “不开门也得让她开。”

    芷溟回得斩钉截铁。

    -

    医馆开了门,许大夫却不在,是阿浓在捣药,她干得很是卖力,来看病的人好似比平常多了一倍,都挤在柜台边,神色焦急地大声嚷嚷。

    宁合发烧的后劲儿上来了,他现在连环住她的力气都使不出,只将下巴紧紧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整个人昏昏沉沉地。

    他还记得芷溟因为他贴太紧她的后颈处而生他的气,真的咬了他一口,惹得他当时又哭又笑。

    芷溟被这些人吵得有些头疼,仗着自己个子高硬挤进去了,她只想尽快解决他的病。

    不仅宁合难受,她也难受,背上就像起了火一般。

    阿浓见是这俩人,轻笑一声,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怎么又是你们俩个……这么多病?也太倒霉了。”

    “大夫,我先来的!”

    一旁的妇人立马插嘴反驳,她见芷溟抢到她跟前,也不敢挥舞拳头,只怒目而视。

    阿浓盯着宁合看了一会儿,见他脸色红红的,嘴唇有些干,大约知道是风寒发烧一类,便招手让她们先去内堂等着。

    “我家夫郎都过门两年了,一直都没怀上,该吃什么药啊……”

    “大夫!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阿浓被这一声怒吼唤回现实,对着眼前的愤怒妇人尴尬一笑。

    她刚刚其实还想问那女人脖颈上的伤口是怎么好的——她很清楚地知道那样的皮肤若是生过疤痕,想要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事。

    正好许大夫背着药箱出诊回来了,阿浓便快步进了内院,替他把完了脉。

    一时心下了然——病得不是很重,大约两三天能好全。

    只是这症状也太像……

    “是突然这样?”

    宁合“嗯”了一声。

    “穿了湿衣吧?这天气啊,想晒干衣服也难,脏衣服多穿几天,身子要紧。”

    药是阿浓指导芷溟在内院煎的,她早看出来这女人不像是会照顾人的,又叮嘱了让她在宁合生病这几天做肉丝清粥给他吃。

    直到药熬好了,宁合脑子里还回荡着“湿衣”这两个字,他本来就神思飘忽,被这一引,又开始胡思乱想。

    由于想得太投入,这碗苦得能让人打颤的药,他面无表情地喝完了,一滴没剩。

    -

    医馆里只能容她们待到傍晚,芷溟见他睡了一觉精神气好多了,也就放下心来。

    今日就是个常见的冬日阴天,天色澄净地灰着,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大部分都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裳,十分晃眼。

    那些卖各种小物小食的摊位不见了,被摊位遮挡的宅院大门便完整地展现在眼前。

    芷溟静静地看着,其中有一间瞧着十分漂亮的宅院,墙上的瓦是深绿色的,院内花树探出一支,上面挂着嫩黄色的饱满花苞,和桂花又是不一样的花,她入迷地看着。

    “这是腊梅。”

    宁合在一旁轻声提醒。

    宅子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长发及腰,神色慵懒的男人倚在门框边,饶有兴趣地盯着两人看。

    他穿得很是单薄,身上青色衣衫的布料似乎不寻常,泛着若有似无的霞光,

    “看不出你这小郎君还识得花。

    “这可是京城的磬口蜡梅。”

    “公子!公子你怎么忘记披大氅就出来了,这样的天儿,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老奴我真是……”

    那小门里又窜出一个身材浑圆的慌慌张张的红色影子,这两鬓斑白的老人急得跺脚,赶紧将手里的白色狐皮大氅覆在青衣郎君微微发着抖的身子上。

    “我待在家里憋闷,就出来了。”

    “这件衣服……要多少钱?”

    芷溟见他一下子就不抖了,颇有些好奇,她本想问这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改成了问价钱。

    宁合说过陆地上大部分东西都能用钱买到。

    “这件狐皮大氅可不止千两银子,那是——”

    “袁叔!”

    青衣郎君用力地睨了一眼老人,神情流露几分无奈。

    千两?

    芷溟算了一下自己房间角落里的水晶链子还有那些摆件,不知道全当了够不够她买一件这样的衣服给宁合。

    宁合今天的生病可以说全是她的错,她不知道穿着湿衣服过久会让人生病。

    “别盯着一直看,你这个登徒子!你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

    红衣老人凶狠地瞪了一眼女人,没有丝毫惧怕地伸手挡在了青衣郎君的面前。

    芷溟皱起眉,她懒得解释,只转身牵着宁合往义庄的方向走。

    可没走几步,宁合就把她甩开了,她一时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自己空空的右手。

    他的脸蛋气鼓鼓的。

    “你怎么能看见好看的男人就一直看呢?非礼勿视!在地上若是老这样,会被官府抓起来!”

    芷溟觉得有些好笑,心想自己读过的人族史书虽然散而杂乱,也通通一知半解,但还没见到过这样看两眼就定罪的事。

    他在胡诌什么啊?

    “是么?那以后我也不能看你了?”

    “我,我不好看,你可以随便看……”

    他对潞州城熟悉得跟家一样,城里好看的小郎君多得是,加上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瘸腿了,基本不怎么跟其他人说话,他不知道自己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谁说你不好看了?”

    “不好看,有点黑……”

    “你说我像梨,那我在你眼里一定很胖,还有我的手很粗,比潞州城里所有没嫁过人的郎君都要手粗……”

    他的肤色其实并不黑,但是每次跟她走在一起,自己就好像暗暗的,总有点灰扑扑的土气。

    他越说心里越难过,他也想出嫁前被母父宠爱,可是他就是只能靠自己咬牙麻木地撑着。

    “但是你的眼睛很好看,那就够了。”

    平心而论,芷溟从来没有见过哪双眼睛比他的眼睛更漂亮。

    “真的吗?”宁合问得哽咽。

    他没想过自己在她眼里会有哪点是好看的,她看自己从来都不是女人看男人的目光。

    他觉得在她心里自己充其量就是个做饭很好吃的朋友,至于男女,她根本不在乎。

    “真的。”

    芷溟回得认真,她那双骄傲到仿佛能够睥睨一切的眼眸,罕见地黯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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