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昔日自己乘坐田螺为了逃难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芷溟有些感慨。

    那个时候她是如此慌张懵懂。

    四人谈话间,她如实告知了母亲潞州城发生的惨事,却见她神情纠结,左右为难。

    她随她们俩一道去陆地,并不是为了潞州城,她有自己的目的地。

    深夜,田螺在菱山脚下缓缓流淌着的江水间浮出。

    芷淳离开得很快,快到芷溟觉得甚至不需要这么快的,毕竟母亲的身子骨看起来是如此虚弱不堪。

    陈璃也离开了,甚至没告诉她们她要往哪儿去。

    腥腥的江风裹挟水汽,随着天光破晓,码头逐渐升起了雾,在雾中一切都变得朦胧,芷溟牵着宁合的手站在码头那高耸的,标志性的灯笼柱下。

    那灯笼柱上挂着的彩纸灯笼瞧着残破老旧,从前,每个傍晚都要换新的上去。

    “先回村子?”

    “我现在算是逃犯。”宁合抬头望她一眼,脸上的笑容分外苦涩。

    “还是不要去了。”

    他有些郁郁地低下头,坐在船上从空中往下看的时候,村子都不见了,大约自己的房屋也不知被谁夷平。

    好像只要他不回去,那座房子,他的院子就会永远的停留在那儿,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他记得卧房的气味,灶台处的灰烬,院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小片土适合种些什么。

    他不敢去看,亦不敢去想它们已经消失不见。

    “我们,先去找姐姐。”他满是期待地望向她。

    总要告诉姐姐一声自己还活着,不是吗?

    正好现在街上人影没几个,应该没这么巧会碰着认识的谁把他认出来。

    他原先在江底就已经想着要乔装一番,想着变成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风格,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只有烙月。

    烙月掌门曾经送过他衣服,淡如烟的湖水绿色,他今日好好穿着,略有些宽,头发只挽了一半,其它都放在两旁用来遮脸了,浑身上下素雅简约,又处处透露着疏离,即使是村民站在他跟前,估计也认不出是他了。

    穿过那巨大的雕花门楼,再拐过兴庆街和其余几条街道,就到了胡府。

    芷溟上前去敲门,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在缝里偷偷打量着她,也不说话。

    “我有事要找宁杳,可否……”

    话音刚落,那门嘭地一声关上了,姿态坚决。

    她又连续敲着门,但门后再无任何声音,街道上渐渐有了三两行人,亦脚步匆匆的,像是为了办事不得已出的门,之后便要赶快回家。

    她回头看着阶下的宁合,等着他的决定。

    “姐姐,可能是不想见我吧……”

    宁合心里莫名不安,他想着她也许是因着他的逃跑而受了牵连,是再也不能科举了吗?

    现在该去哪里?他好像又如上次离开一般,再无地方可去。

    “我们去望江楼找周连问问。”

    这是他唯一能想起的,对他态度最为良善的那个人,他现在有芷溟在身边,也不怕有谁会来擒拿他。

    他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那唤阿皮的螭族人说的捕风捉影的话,是真相。

    -

    州府令大人的私宅里,到处都是神情严肃的银盔守军。

    戏台是临时搭起的,就搭在了荷花池前方的回廊上,是温菱的长女温骆冰特意从元峰找来的戏班子,虽然比不上京中的,可配着满池清丽荷花,仍有几分味道。

    慕羽正在听戏,但这戏词到了耳中,好像长了脚溜走了似的。

    她觉得乏了,又是午觉时辰,便从红木软垫椅子上起身,往住处走,随侍的人立马跟了上去,一个连着一个,最后组成了一支不少于二三十人的队伍,把这偌大的温府占得都有些逼仄了。

    到了房中,她正要往床上倒,忽然发现窗台右侧角落处站了一个人影,背着光看不清面容,虽然没带任何兵器,可瞧着又像是个和那人差不多的修道之人。

    那声音冷冷的,陌生又熟悉。

    “若你现在下令将那邪物逐出潞州城,我还能饶你一命。”

    慕羽忍不住嗤笑一声。

    能饶她?可自己有什么值得这人饶恕的?

    “想取朕的性命,尽管来取。”

    “你为何要助那邪物,残害你的子民?”

    “因为已经是末法时代了,小道士,再等上一天或是一两年,你就会化成一根草,一只鸟,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虽然她脸上神情难辨,但慕羽也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话,将信将疑。

    “既然你说是末法时代,那现在又在做什么?明明做什么都已无用?”

    “等到天地重开,会有新的神来掌管这个世界,那个时候,她能改写所有人的命运。”

    “我不信。”

    “改写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会变,那还算是谁的命运?”

    “你想要永生永世做你的皇帝?”

    “不,我只想……只想救回心爱之人的性命,我会离他远远的,哪怕不再做皇帝。”

    “年轻时犯下的错,我直至今日都在后悔。”

    陈璃就那么定定站着,眼睛酸涩难忍,她看着慕羽朝她踱步过来,在望见自己模样的那一瞬,脸上的神情明明那么惊异,脚步却仍旧漫不经心。

    “不如小道士在这儿住下,陪我一起等?”

    -

    明月洞尽头有棵大到几乎能遮天的泡桐树,方位很好辨认,再转过一个角,就到了目的地,是胡氏三房留给长子的私宅。

    那门又小又窄,覆有铁皮尖刺。

    芷溟望了一眼双目红肿,神情恍惚的宁合,拿不准此刻要不要遂了他的心愿。

    来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弱矮小的老翁,他眯着眼睛上下扫视了宁合好几遍,很是震惊,又见到宁合身后的芷溟,略带胆怯地不敢再看。

    他有些迟疑要不要进去通传。

    就在此时,那树的右后方道路上传来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相伴着兵器相接的咣咣声。

    听见这声音,老翁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浑身微微抖着,透露着不安惶恐。

    “快,快进来!”

    宁合便直接拉着芷溟一闪身进了院子。

    眼前是一片茂密竹林,在竹林走个四五步,就到了小屋门口。

    “刘伯,怎么不通传一声就随便带人进来?”

    “少爷,外面那些兵妇又来了,我怕会出事。”

    竹林一角,胡霁正坐在黄檀木的靠椅上心不在焉地看着账簿,完全背对着这几人。

    “是男人?要不然你怎么这么慌,直接领去那地方就好了,无需再知会我……”

    这院子曾搭救过两三个因熟识水性而从那采选大船上逃出生天又无处可去的郎君。

    现下都好好在地窖里住着。

    他麻木地翻过已勾画过的一页,接着转过头来瞥了一眼这两个闯入者,心里顺带感叹了一句——好一对璧人。

    就是有些眼熟。

    “掌柜的,他说他是你的小舅子,想问您些事。”

    “你是……宁合?”

    “原来你没死。”

    胡霁惊讶到瞪圆了双眼,他从位置上起身,快步走到宁合跟前。

    现下他双眸里的震惊,已经转换成了显而易见的怒意。

    “你之前逃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因为你而死!”

    这院子里的声音传到屋中,有男人赶忙跑了出来,一身瞧着像是侍仆打扮,举着的双手还沾着水,似乎是在做活儿。

    “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胡霁瞥了他一眼,抿嘴冷冷道。

    “没事,你洗完衣服去看顾阿元,也叮嘱其他人别出来。”

    那男仆便匆匆离开了,只是进屋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芷溟默默走上前去,挡在了宁合和胡霁之间。

    胡霁被她这动作一激,那颤抖着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芷溟身上。

    “瞧你哭的这样,你都知道了还来寻我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左右大家都被你连累了,你原来怎么逃的现在就怎么逃,快滚!”

    胡霁说到后面几乎是吼着了,双眸本来就带着血丝,现在更是红得要滴血似的。

    “若不是你们把他交出去,宁杳会死?”

    芷溟冷冷地插了一句。

    “你,你这女人又是什么时候把他带走的?明明你送了一封绝情信到我胡府,你说你绝不会娶一个乡野夫郎!”

    “我和阿杳为了他的婚事忙前忙后,当时明明有如意女郎,他非不愿意,若你当时在潞州城光明正大娶了他,宁杳绝不会死!”

    “我何时送过信?”芷溟有些失态了,她几乎是贴着他的脸在质问。

    “就是你送的,门子说是你!”

    宁合望着胡霁,嘴里一遍遍嗫喏着“对不起”,泪流了太多,眼眶已开始胀痛难忍。

    他的心里是那么愧疚,那时是不是可以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他来不及多想。

    姐姐的严厉他领教过多次,他亦那么胆怯,若不到参选中去,嫁给那姓温的便是他唯一的结果。

    “绝不是我。”

    “你不承认也罢了,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快滚到我见不到的地方去,要不然别怪我告知州府衙门!”

    芷溟忽然想起,这该是宁合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

    她此刻不想去想那捉弄人的信到底是谁写的,她只想做些什么来修补这二人的关系。

    虽然她知道,这事几乎不可能。

    她望向胡霁,双眸坚定,又暗含一丝乞求。

    “那邪神才是罪魁祸首,是不是?”

    “我今晚便能解决了它。”

    胡霁见她不像是在说笑,她口出狂言要杀那脏东西,如何杀得?

    可他懒得管她是否在意气用事,左右他不参与。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在刘伯耳边说了些话,刘伯便进屋去了,大约过了一刻钟,抱着个黑色布包出来,那布包受了颠簸,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你在村里的屋子剩了些东西,那些锅碗瓢盆,被褥衣服什么的,都丢到江里去了,这几样是柜子里你好好包起来的,阿杳说过,若你能回来,让我亲手交给你……”

    宁合被震惊到无法言语,他做梦一般接过布袋子,在里面翻找起来,有那盏母父遗物琉璃灯,还有那已经干透的一点点红藤,甚至还有些昂贵的做菜香料。

    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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