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已是深夜子时,整片天幕呈现淡淡的橘红,万籁俱寂,只有水声。

    林顾身着白衣在踏板上小步走着,无论之前如何嘴硬,此刻心里的惊恐使得他脑中只剩下血液的轰鸣声。

    他万分懊恼,自己实在是太怕死,哪怕是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可母父妹妹都死了,他为什么昨夜不寻个这些兵妇看不见的地方跳下江去,落在江里,也比死在那脏东西手上干净。

    兵妇把他带至顶层那窗户大开的房间就匆匆下楼去了。

    林顾怕得只能双手抱着脑袋,可担忧害怕,还有该死的好奇心促使他扭动僵硬的脖颈频频往往那窗台望去,人影如约而至,身形翩翩,也跟他穿着一样的素色白衫。

    他觉得奇怪,为何她的模样那么平庸,可浑身散发出的气息又是那么令人胆寒,莫非是被精怪附身的凡人……

    窗外天光很暗,投下这人的影子也是淡淡的,轮廓与地上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她成了黑暗本身,只余一双眼睛红得像两点纯粹的血迹。

    他伴着一颗狂跳不休的心跑到了更远的角落里,死命捂着自己的嘴,怕那些求饶的话会接二连三地蹦出来,那样他自己都会唾弃自己。

    可这身影似乎是预知到了什么,并没有朝他逼过来,闪身翻窗飞了出去,只留下有序凸起的波浪投影,那线条,让林顾想到了鸟的翅膀。

    他站在原地,不敢乱动,直到窗外那雷鸣声响起,似乎是有人在江面炸开惊雷,他这才如梦初醒般爬到窗口看。

    原来真有人来救他,正在与那妖物缠斗,他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

    芷溟眯眼看着这“人”,没有穿道袍,瞧着就是个潞州城里随处可见的儒生。

    江面该是她的主场了,要杀一个人根本不难,她只微微抬手,那水流便像听话的龙蛇,仿若有灵性般蜿蜒而上,紧紧追随着那人。

    她见势不妙,往曾是浮塔村的方向飞速逃去,芷溟蹙着眉紧随其后,左右这山也是被鸳鸯江包围住的孤岛,这人再如何挣扎也是罔效。

    曾经浮塔村所在的位置,房屋已悉数被夷平,被一座耀眼的道观所取代。

    当她开始念咒,施加结界,那殷红光辉从道观中升起,像极了白日里太阳那不可直视的边缘。

    芷溟脸上的神情愈加不耐烦,她想着总得尽快解决,越快越好。

    即使这道观已成了她的主场。

    在那结界即将弥合之际,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她能感觉到,江面回应着她的感应,一条大过她原身数倍的水龙也正跟在她的身后追了进去。

    那水龙分成无数细条包裹住了眼前的儒生,宛若白练紧紧缠住浑身烧坏的伤患。

    “你是角木蛟?还是叁水螭?”

    她脸上的笑容淡淡的,除了那双眼睛此刻红得滴血,在那结界光辉笼罩下更添几分疯魔。

    “我是什么与你无关,你残害百姓性命。理应受死。”

    芷溟念咒将那白练缠得她越来越紧。

    “可我们不都是听命于羲和的命令吗?至于百姓,那是次要的。”

    她被缠住了也一脸无所谓,神情懒懒的,仿佛芷溟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对她挠痒痒而已。

    听她提及羲和,芷溟忽感心中不妙,更加集中十二分的精力来念咒,盼着能够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看到她也能够面上浮起和她一样慌乱的神色。

    “你有什么资格提羲和?”

    “我是神兽之一,你不也是?”她仿佛能看透她般,突然狡黠一笑。

    这人莫非是……毕月乌?

    芷溟忽地想起,曾经凛霜要杀的就是她,而且该是杀错了人。

    所以她说的话最好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可她仍然好奇,想知道这人会说羲和的什么事。

    只见这妖物脖子被缠得越来越紧,于是连声音也变得又涩又哑。

    “若你现在不放我,功亏一篑。就真的才是放下了弥天大罪……”

    “参水螭,那时结下的果子可是分给所有人了……明明是最先天薄弱的,不过是群兽人而已……”

    她居然知道从前的事,芷溟心下吃惊,杂念陡生,不由自主地将那水龙的力道减弱了些。

    “只有炼出凤凰,才能真正把羲和救出来。”

    “你也知道她被困在江底?”

    “我当然知道,我活的比你们任何一个神兽都要久。”

    “你说炼出凤凰就能够把羲和救出,但是凤凰要如何炼出来?凤凰又如何能把羲和救出来?”

    芷溟知道自己不该问,可她的话字字如剑直逼心口。

    她此刻只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取天下至阳之体,放入归凤山第十三道门中淬炼。”

    “如今是龙的纪元,曾经长出龙的混沌池已然消失,若能重新炼出凤,那便是凤的纪元——”

    芷溟眉头紧锁,未等她说完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

    “你是女子,哪来的至阳之体?若你说的这些真的能练出凤凰,与其说是你想把羲和救出来,倒不如说你是想炼化自己成为那凤凰纪元的唯一天神。”

    似乎是觉得太过荒谬震惊,她竟有些想笑,望向她的神情里充满了愤恨与哀痛。

    “原来这就是泽湄要杀你的原因,原来你是那个操纵者,原来是你打开了归凤山的第十二道门。”

    “你也知道不少……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无需知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如今就是送你去死的时辰,越快越好——”

    “我只想告诉你,”她向芷溟无奈地挑了挑眉,“打开归凤山第十二道门的神兽并不是我。”

    不是她,那会是谁?

    芷溟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频繁挑起她的好奇心,从而促使她放下了她的武器不对她赶尽杀绝。

    “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

    “如果泽湄要杀的人就是你,那我绝不会后悔。”

    芷溟话音刚落,凛霜已从心口飞出,那水龙碰着凛霜化成了片片冰凌,锋利如刃。

    她在见到凛霜的那一刻,神色微怔,终于显出了一丝慌张,可她没有坐以待毙,即使身上缠着那白练,身形却比芷溟灵活了千倍万倍。

    芷溟抬眼望去,这结界在收紧。

    原来这不是结界,而是一张宛若血月光华丝绸的弥天大网。

    仍非不能解开的网,毕竟这世上哪有天衣无缝的容器。

    “若是有极天瓮就好了。”

    凛霜幻化成的利刃早已将她狼狈逼至角落,在她身上划出不少的伤口,可她依然面色如常地谈笑着。

    芷溟抬手,那些冰凌便如蜂群一般往外飞舞,不知疲倦似地啃噬着这不知是何物制成的网。

    毕月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已调转方向去对付这不断收紧的法器。

    这人是谁,她心知肚明。

    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困住她的人。

    那些冰凌与周围的殷红色光相抵相消,蓝色光华与红色光华流动着像是缓缓而行的烟火。

    她望向天空,满是感慨。

    “泽湄死了,羲和也死了,这世间会变得多么混乱。水火无人掌管。”

    “你以为这般巧言令色就能让我放过你?”

    动静许是太大,下面那道观周围的竹棚里跑出来许多人,密密麻麻如蚁群般,齐齐抬头往天上看。

    芷溟不得不咬牙承认,直到现在自己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要杀她。

    明明她是泽湄的时候,是一定想过要她死的。

    那层殷红色的网已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碎片如星星尘埃一般往下落去。见下面的人多了起来,芷溟知她也力竭了,直接锢住她的脖子往山顶飞去,二人擦过那树林的枝桠,随着她们的周身气息,一半燃烧了起来,一半结成了冰。

    芷溟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泽湄的很多记忆被抹去了。

    能抹去泽湄记忆的,只有她自己。

    就在此时,芷溟的后背传来呼呼的风声,她知那声音不太寻常,正要回头时,自己的发髻忽然乱了,骨簪不知被谁抽走,眼前黑成一片。

    她伸手拨开这恼人的头发,再定睛看时,周围所有的山川景致都消失了。

    “这不是极天瓮吗?”

    “极天瓮还是来了,我就知道,法宝只要练出来,它最后一定能够用得上。”

    真毕月乌的话悬在头顶,似乎自带着嗡嗡声作尾音。

    她似乎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满是得意乖戾,仿佛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你知道归凤山第十二道门是谁打开的吗?是阿金。”

    “归凤山的火狱里有着至纯至阳的火焰,那是聚所有江河湖海也浇不灭的火焰。”

    “泽湄与羲和相斗,又为元始天尊所罚进入人间。我跟阿金说,泽湄若是有一天重回水神之位,依她睚眦必报的性格,必会与羲和以及顺从羲和的五大神兽相斗到底。”

    “我们能怎么办呢?必须要炼出一个与她相克的器来以备万一。”

    “她这么蠢,竟然信了吗?”

    “自然是信了,羲和对她是最重要的人,即使羲和不信泽湄会这么做,阿金也会信的,她太怕了。”

    “她没有看出来,其实是你想坐收渔利。”

    芷溟冷笑一声。

    毕月乌比她想象中更无耻,想做坏事还得先拉其他人下水。

    这极天瓮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清,自己此刻就像是在砧板上的鱼肉。

    她想着自己还是学艺不精,或是太过轻敌。

    凛霜对上这个极天瓮有几分胜算呢?

    就在此时,那上头又传来另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是母亲。

    声调冰冷陌生,仿佛是在叹息,可那叹息中又包含了无穷的恨意。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其实你就是那个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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