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是夜。

    时逢盛夏,酷暑难耐,玉京城一连闷了小半个月。

    骤雨忽如其来,又紧又密,雨珠伴着惊雷重重砸向的气势恢宏的大慈恩寺,汇聚成流,顺着琉璃碧瓦倾泻而下,回声不绝,纵如此仍遮不住城内传来的兵戈之声。

    兵乱之始,还要从去岁冬月说起。

    凤翔节度使献妙策于上,圣心大悦,当即下三道密旨削藩诸侯。却不知怎的走露风声,自今年春起,各地诸侯,藩镇节度使集结兵马,纷纷奔赴玉京城,誓以死“清君侧”。

    今朝就是诸侯入城的日子。

    大慈恩寺东苑,油灯将要燃尽,火苗微摆,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掌事太监轻蔑地看向废太子虞幼棠,高声宣旨:“圣人诏,太子幼棠,乖戾狂悖......是已纳邪说而废朝纲,怀异端而不恭于上,不可承祖庙之重。”

    他上前几步:“着虞幼棠废为庶人,褫夺太子之位。赐鸩酒,以平复天下,钦此!”他尾音拖得极高极长,内侍们随之步步逼近。

    殿外忽起一声巨响,众人回首就见那厚重庙门轰然倒塌,掌事太监吓得面色惨白,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幼棠抬眼望去。

    暴雨倾盆,隔着一层雕花窗阑,傅令梧眼眸狭长,神色阴鸷又疯狂,他身披银甲,拎着长剑,鲜红的血/珠顺着银亮的剑刃缓缓落下,洒金砖面顿时炸出一朵朵妖冶血花。

    幼棠漠然,端起酒盏。

    窗外大雨如豆,眼前天旋地转......耳边依稀听到内侍惊叫,还有余光间那一闪而过兵甲的银光。

    ——“虞幼棠!”

    似是有人在耳边高喝,幼棠登时惊醒。

    又是这个梦。

    东苑内,罗帷高悬,烛光暗淡,层层白绡垂落一地。虞幼棠倚着杏色迎枕,心中仍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感,她伸手撩起层层素纱,瞧着熟悉的清修厢房,一如既往素洁,这才生出奇异的实感。

    或许,这正是志怪本子说的那般,她重生了。

    幼棠揉着眉心,暗想她饮鸩自尽是奉天十三年,而如今正值奉天七年。

    月余一梦醒来,她就回到六年前了。

    饮鸩之事,尚且历历在目,未成想等她再度睁眼竟然好端端的存活于世。最为可笑的是,她临死前被拘禁在东苑,如今转死而生仍被拘禁在东苑。若非见到身畔的阿颂,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又活了过来。

    当时她烧的浑浑噩噩,不知今夕是何夕,迷茫间只听阿颂低声抱不平:“才翻过年来,圣人口谕令殿下在大慈恩寺吃斋念佛,为先皇后祈福。眼瞧着也快一个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宫?”

    她的话简单易懂,可幼棠却如坠云雾中。

    幼棠不明白玉京沦陷圣人既赐鸩酒,又怎会无端下旨令她为先皇后祈福?顾不得其他,幼棠反问:“藩镇节度使入城清君侧,圣人如何了?”

    这话如此大逆不道。

    阿颂惊慌失措,一把捂住她的嘴,慌忙派人去请许医正......如此离奇幻梦,幼棠终于冷静下来,她三缄其口安心待诊,将养了半个月,幼棠方才确定她转死复生,回到六年前了。

    奉天七年,多事之秋。

    若以后来的眼光来看,诸多事端皆是缘起三月春狩。

    犹记得春狩前十来日,大雪忽至。

    钦天监测算大雪不止,念及圣人春狩行猎,必令宦官大肆铺设锦帐毡毯,劳民伤财,亦伤天子圣德。钦天监丞求见她,后又联合众臣上书劝说皇帝取消春狩。谁知到了春狩那日,三更半夜,雪却兀然停下......圣人欣喜,派遣内侍连夜传旨,春狩不缓,令她提前赴猎场候驾。

    可惜不知是传旨的宫人弄错了,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圣人口谕分明是鹤台,可宫人却传信春台,两地南辕北辙,兼之道路泥泞,等她赶去,自然是迟了。

    圣人龙颜震怒,斥责她不仁不孝,后来便是受罚,重病,皇陵禁足接二连三的事,彻底弄乱了全盘打算。

    这一切是阴谋算计或是其他巧合,此时也不得而知了,可圣人对她不喜却是毋庸置疑的。

    自本朝立国起,众世家把握重权,各自为王。先帝算得上勤恳,八面逢源,与世家划江而治,勉强称得上和谐相处。可好景不长,先帝驾崩,太后亲子先太子悲恸欲绝,随之而去。王位高悬,前朝后宫乱作一团,其中呼声最高的是赵王虞宝隽。赵王生母是白贵妃,先帝在时便荣宠加身。

    可想而知,若赵王登基,太后将成为最大的输家。

    最终太后主持大局,联盟陆家推举不得宠的皇四子齐王虞宝睿登上帝位。理所当然,齐王为向陆家示好,整肃内府遣送走数十位内宠,正式迎娶陆家女为后。

    朝中大事皆由太后代行监国,齐王即皇帝就此不理朝政。经年累日,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了。前些年太后薨逝,圣人为分权而治,又将朝中一干大事推给枢密使,交由宦官处置。近几年圣人意图分权,竟推出个得宠内侍插手军中。

    去岁冬,皇帝点内侍黄喜封提督空降灵州上阵帅兵,连失三城。朝野议论纷纷,灵州兵乱在即,灵州节度使陆元照请求圣人下旨处置内侍黄喜,未果。为平复灵州局势,陆元照斩黄喜祭旗,一鼓作气夺回三城。

    圣人谋划落空,不仅不能削除世家兵权,反倒要嘉奖三军。陆元照出身陇东世族陆家,亦是先皇后陆定柔的兄长,幼棠的嫡亲舅舅。因这层关系在,圣人更加厌恶陆家。

    上一世皇帝正是借鹤台之事指桑骂槐,借题发挥,后来逢大朝议议政,彻底发作,罚她去皇陵思过。

    等她终于从皇陵出来,已是初秋时节。

    那段时日先是接到表哥陆潜传信说突厥战乱,王帐易主,阿姊锦城公主不知所踪。

    后来傅令梧回京,他们又因他“心仪之人”起了争执。她少年幼稚,只觉得最最亲近的好友背叛了她,怒气冲头做出许多不可理喻的事,最终学前人割袍断义,立誓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奉天七年,短短三个月。

    她失去亲友,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北风忽紧,雪花携裹着寒风吹进内室。幼棠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暂时压下满腹心思,心道若记忆无差,今朝就是春狩了。她伸手撩开白绡帐,看向坐在炉前煨药的粉衣侍女,温声问:“阿颂,几更天了?”

    粉衣侍女正是阿颂。

    闻言,阿颂起身抱起一领洁白鹤氅,边行边说:“已是丑时三刻,殿下怎么醒了?”忙为幼棠披上鹤氅,顺势朝门外隐晦的一瞥:“听您的吩咐,奴婢早让小沙弥候在前院,一有消息咱们即刻就能知晓。”

    瞧她眉飞色舞,分外生动,幼棠含笑提醒道:“车马可备齐了?”

    阿颂得意点头,旋即不知想起什么,悄声说:“殿下,傍晚金吾卫方大人递进来了几封信!”

    执金吾左中侯方律,少年时曾蒙受陆皇后大恩,上一世正是他于危难之中报信。方律是能用的人,借他传信里外亦是不难。

    丑时三刻。

    雪快要停了。

    幼棠抬手拢了拢领口,缓步行至窗前。

    青窗外满庭雪色,碎玉纷纷扬扬,分毫不减。她将手探出窗,片刻间,莹白的指尖就冻得发青:“是陆潜表哥来信了吗?可有锦城公主的消息?”

    锦城公主她的同胞姊妹,奉天元年因城下之盟,圣人下旨令她和亲突厥金帐汗王。上一世奉天七年,东西突厥战乱,金帐汗王被刺而亡,锦城公主不知所踪。

    是已自她重生以来,头一件事就是交通宫中贿赂太监;其二便是联系陆家,将她上一世知晓有关阿姊的点滴之事,全都写信传给陆潜表哥。

    托请他探查阿姊踪迹。

    其余的事只能等她解了禁足,再细细调查。

    窗扉半开合着,片片碎雪飘入室内。熏笼炙热,雪花洇湿了大食进贡的羊毛毡毯。

    幼棠未着罗袜的脚踩到一片冰凉,只听阿颂期期艾艾:“殿下,陆郎君未曾回信,只是,”阿颂捧起木匣,觑着幼棠的神色:“河西来信,有几封因大雪误事,是半月前傅郎君的信。”

    远处传来阵阵梆子声,打更人叫到:寅初。

    梆子声愈近愈响。

    幼棠鸦黑的羽睫微颤,落下一片阴影。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傅令梧,毕竟在她的记忆中,两人早就从青梅竹马,变作死生不复相见。物是人非,纵使前世最后一面,也是那样不堪情景。

    眼下她不打算回应,待避无可避,见面之时再说。

    在她的记忆中上一世约莫在六月,他才因大胜突厥随军队班师回朝回京受封,算算日子还有三个多月。

    这念头从心中滑过,幼棠折身走向屏风,突兀转换话题:“阿颂,你去看看雪可是停了?”

    阿颂称是,掀帘而出。

    自月前怀王殿下梦中惊醒,又起了热,昏昏沉沉病了几日后,看着就与从前有些不同。模样没有变化,只是脾性却变了。约莫是与傅郎君闹了脾气,殿下不再回河西来信,起先还会看过信,最近竟是连信也不肯拆。

    可殿下待她一如从前。

    许是钦天监的大人说了什么,殿下高热过后,便认定春狩之事定能成行。还特意吩咐她准备好一切,以免误事。

    阿颂盘算着,快步走向月洞门,就见一个小内侍连滚带爬跑来:“阿颂姐姐,是宫里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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