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天将晚,苍山远,山林之中升起淡淡雾气。依照大梁旧例,每至春狩将夜之时圣人于鹤台赐宴群臣。因是夜宴,孙太监特意吩咐婢侍们竖起五色帷帐,鹤台高阔,婢子内侍往来如鱼贯穿梭。

    不远处几个蓝衣内侍合力捧起一架金涂银灯树,烛光微明,鎏金银花叶摇动,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大梁上下酷爱牡丹芍药,宫中亦不例外,宫中暖房培育的春牡丹经催发适时绽放,矮几上的珊瑚盆景瞬时换做一团团灼灼新放的牡丹,姹紫嫣红,芬芳袭来。

    内侍绿珠立在阶下,鬓边簪着一朵绿狻猊,他看似瞧着内侍为牡丹支起纱幄,实则倾身细听蓝衣内侍低声复命:“主子,怀王殿下回来了,奴婢见他一切如常。”

    绿珠摘下鬓边牡丹,拨弄着娇艳花瓣,“不应当,不应当啊!”他似是自言自语,“咚”的一声,鹤台鼓声适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声声深厚回荡在夜空之中,昭示着夜宴时间即将到来,他眉心跳动,立即吩咐道:“怀王殿下自何处过来可打听清楚了?速速引我过去。”

    关中春日极冷,大雪方停,风似薄刃,绿珠为讨圣人怜爱,一袭碧色伫罗袍极单薄,片刻间冻得手脚都快僵了,终于等到怀王乘舆而来,他快走几步,近前行礼:“奴婢绿珠拜见殿下,怀王殿下金安。”

    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中贵人可有事?”

    四抬肩舆正前悬着浓紫锦帐,绿珠朝着锦帐再行一礼:“奴婢听闻圣人赐给殿下御马并瑟瑟马鞍,”绿珠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从前崔内侍一度像奴婢夸耀其华美非凡,视为囊中之物。奴婢与他有旧怨,一直未曾得见,奴婢斗胆请殿下赐奴婢一观瑰宝。”

    “哦?”怀王抬手撩开锦帐,指尖青白,纤秀至极透出一股病气,绿珠看了一眼,立刻垂目,满脸恭谨之色,只听怀王淡声道:“君子成人之美,可惜今日事繁,改日遣阿颂请中贵人一观御马。”

    闻弦歌而知雅意,绿珠见怀王如此说,便推测他已知此行意有所指。今朝也就不算多此一举,他敛袖深深的拜下去,哆哆嗦嗦的说:“谢殿下恩赐,奴婢听闻今晨官道闹剧,幸得未能惊扰殿下玉体,三清在上,奴婢感怀天恩。”

    绿珠久久未曾起身,只听得肩舆继续而行,怀王至此后未曾一言,不知是没听见他的话,还是其他什么缘由,只见怀王乘舆由金吾卫护驾左右,向着鹤台而去。

    那肩舆越行越远消失在夜色之中,抬眼望只见月出东山,满天星河,一轮明月皎洁清辉遍洒人间。鹤台上盛宴尚未开始,九盏金涂花灯依次点亮,一扇扇云母屏倒映烛火,灯光葳蕤,衬得陆潜面如冠玉,他正襟危坐,面前是宫廷乐伎发梳双螺,身姿娉婷,可他全神贯注望向御座下首。

    只见怀王安坐于此,身披白狐裘大氅,双手交叠,掌中把玩着一只黄晶龙耳熏炉,青色篆烟袅袅,看不清楚神色。

    庭中乐伎手执象板敲,乐声悠悠。圣人未至,其他诸皇亲大臣,皆四下散开,各自闲谈。在这一片嘈杂之中,陆潜缓步而至,他敛衽行礼,眼中满是关怀:“殿下可安好?”

    “坐罢,”幼棠一见他来霎时欣喜,心中烦闷之事瞬间全然抛却。因脚踝疼痛未止,她行走不便,也不起身只抬手指了指身畔,请他坐在一侧:“即明,”这熟稔的两个字一出口,幼棠愣住,虽说今晨他俩已然打过一个照面。但是那时无非是在圣人眼皮子底下问安罢了。陆潜是开平元年生人,比幼棠年长五岁,如今已加冠而字,上一世他们通常以字相称。而此时的她,幼棠陷入回忆......她朱唇翕忽,终于想起,那时她随陆家小辈一同唤他:即明哥哥。

    陆潜见她沉默,眸中关切更甚。

    幼棠收起怅然之色,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道:“即明哥哥,我的身体惯是如此,听闻大舅舅心脾两虚,入夜难寐半月有余,可要请太医官看看?”

    “感念殿下关怀,家父一直静养着,”听她这样称呼,陆潜眼含责备看她一眼,垂目理袖,坦然换了一个话题道:“数月前,殿下曾托臣于太学书楼中寻嵇中散《琴赋》,臣不负所托,已将《琴赋》寻得且重新誉写。”他从案边捧起一册递给幼棠,“请殿下鉴赏。”

    托请他寻找嵇中散的《琴赋》?

    幼棠完全不记得她曾托请陆潜为她寻琴谱,她不是爱好琴理之人,也许是禁足大慈恩寺之前的事。对她来讲,六年前的事太过遥远,她已完全没有记忆了。于是只接过略略一翻,顺势将那盏黄晶龙耳香炉递给陆潜。来此之前她以为能面见陆侯爷,未成想陆侯爷告病未至。

    这样一来,她欲见南疆神医之事该如何是好?事关紧要,也不好向陆潜直言,她如今的情况也等不得。何况春狩事毕,她也不一定能解得了禁足。若春狩这几日办不成事,万一圣人遣她回大慈恩寺继续清修,再行出来,说不得要等到一两个月后,到那时又不知将面临何等之窘迫。

    她沉吟片刻,不妨暗示一番,她掀开黄晶龙耳炉盖:“这里面配的一味香极养神,又配了一味萱草,请府中大夫思量药性,仅试一试。我一直很挂念大舅舅,极想亲自去探望他。”幼棠盯着陆潜的眼睛,一字一顿:“记得幼时曾听阿娘说家里有位南疆医者治此症很是灵用,不知舅舅有没有请他看一看?”

    陆潜神色稍异,眸中似有惊色,他张口欲言,就听人群忽起一阵惊呼,原来是宫中为庆贺春狩备好的烟火戏,霎时间无数烟花月中散开,如霞刺锦,璀璨流光倒映在云母画屏之上,频频飞空似星子倏然四坠。

    有内侍高声唱喏:“圣人降临!贤妃降临!”

    不远处鹤台侧有内侍抬着十六人抬肩舆而来,圣人即将驾临,呼啦啦一片奴婢内侍纷纷跪倒,群臣亦顺势下拜。趁着缭乱的间隙,陆潜忽然握住幼棠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两个字“静待”。

    静待。

    幼棠一时不解其意,茫然的看向陆潜,她不知道陆潜是否明白她的意思。陆潜面上唯有庄宁之色,他敛袖望着幼棠,手指隐在袖中,唯有指尖虚空指了指那册《琴赋》。幼棠眨了眨眼睛,此时不好多问,状若不经意的将那册《琴赋》收进袖中,而后看着陆潜随众人返回原位。

    今日之宴,依照春狩旧例从胡风设宴,又兼之烧尾宴之乐。堂前四面共架着六扇烤羊,由宫中御膳房大师傅亲自烤制刀削成片,摆盘呈牡丹之状,再由内侍一一呈上。圣人已高座御座,身侧伴着一位点着翠羽花钿,描凤尾鹅黄颊妆的靓装妇人,她一袭石榴丹红夹缬花裙,彩绣短襦贴着一对金箔花,通身气派华贵异常。

    这正是王贤妃,她是与先皇后同时进宫的老人了,育有一女咸仪公主,如今圣人将后宫之事全然交予她协理。

    幼棠起身,敛袖向着御座再度行礼。在她身后伫罗屏风一侧,阿颂知她素来不喜食荤,总觉得有淡淡腥膻味,忙示意内侍扯下炙羊。

    礼毕,幼棠随手摘下一朵娇艳至极的粉重楼,她靠着小檀凭几,垂目凝视着波浪似的花缘,心中则想起了旁的事。

    今日惊马扭伤,本就疲惫无比,她心中所思繁杂,更是毫无胃口。

    傍晚他们从山林回到三台,幼棠便称她要沐浴更衣,待傅令梧离去,阿颂见她伤得不轻,连忙派人请来了王府医官诊治。王府医官看过伤处,得出的结论与傅令梧完全一致,回禀称此伤只伤及皮肉,未曾伤及筋骨,只需活血化瘀揉开瘀滞即可,又嘱咐她这几日行动注意。

    言罢便自请为她诊治,幼棠听他此言亦十分放心全权交由他诊治。

    此举并非怀疑傅令梧,只是她实在不知如何与他相处。若是依照从前那般,幼棠很担心以她的心性,他们又会如同前世一般重蹈覆辙。念及从前她心中惭愧,只想速速了结前事,弥补从前的遗憾,不再强行干涉傅令梧与他那位“心仪之人”的私情。

    回到营帐后,她没有忘记特意吩咐金吾卫去林中寻找御马。

    御马有失,这件事没必要隐瞒圣人,交由金吾卫去寻找也是因此。但是她受伤之事还是不宜暴露。毕竟她身份隐秘,不敢冒然请他人诊脉。从前宫中请平安脉皆由王、许御医二人,通常不经他人之手。此次春狩,圣人身畔随行的御医并无她心腹之人,左右思量最好还是隐瞒受伤之事。

    幼棠整袖,手指慢慢碾过袖口边缘的金丝绣成的麒麟纹路。这时侍从端上今日第一盏看菜,蜜枣金桔并冻蜜柿饼一碟,金灿灿橼果雕花饯一碟......幼棠看向御座,绿珠捧着果子垂首而立。

    她没想到一桩惊马的事,竟然将崔内侍,绿珠二人一并牵扯进来。虽说这事可大可小,但眼下琐事繁多,锦城公主是一桩,南疆神医和傅令梧的事是另一桩。她不想将惊马闹得满朝皆知,暂时按下,待日后再说。

    但圣人内宠牵涉期间,总是麻烦。

    她心中虽有怀疑,但没料想傍晚绿珠竟然又主动撞上来,言语之间将此事往崔内侍身上攀扯......绿珠意有所指,一针见血提及马鞍有问题,又生怕她今晨不在官道,故意提及崔内侍与王府侍从冲突之事。虽说他俩素有旧怨,但此事,幼棠放下那支粉重楼,仰目一望,御座之上圣人半昏半醒,王贤妃侧身与咸仪公主叙话,而圣人则由身畔绿珠和崔内侍二人陪侍。

    他俩人神色如常,看起来很是恭敬友爱。幼棠的目光一转落在孙太监身上,心中霎时有了主意,不妨再探一探他。

    庭中乐声忽变激昂,鼓声似响雷阵阵,鹤台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众人交谈之声渐浅,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台前。原是琅琊郡王虞知节提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登上台前,他抱臂行礼:“臣琅琊郡王虞知节恭请陛下金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人撩起眼皮看着他,绿珠殷勤上前扶着圣人起身坐稳,圣人不说话,只是看着琅琊郡王,似是不认得他,好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是十一郎啊,平身罢。”

    观圣人似有怠慢之意,皇室宗亲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无怪众人如此,因圣人登基之时,王府虽有内宠却无子嗣。太后娘娘为圣人聘陆氏女为妻,可圣人年少多风流好宠内侍,性好龙阳,久久不驾临后宫,与陆皇后成婚后勉强诞下一女,后宫诸美人得幸甚少。自圣人立府至开平五年之间,数十年来宫中只有锦城公主、咸仪公主二女。当年圣人已过而立之年,皇室宗亲认为圣人许是生不出儿子来了,先后推举圣人幼弟霍王虞宝栾,圣人之侄江夏郡王、琅琊郡王进宫做圣人嗣子。

    就连太后也劝谏圣人先立下嗣子,以防万一,毕竟世事多变,不得不防。当年圣人下恩旨已将琅琊郡王接进宫中教养数月,只待年后宗府造册,便正式确立琅琊郡王的身份了。熟料就在那年陆皇后再度有娠,次年生下了圣人头一个,也是唯一个儿子怀王虞幼棠。

    因而次年琅琊郡王再度被遣送出宫,自此算是无缘于皇位了。因此众人看待琅琊郡王的眼光总是不同寻常的,而琅琊郡王与怀王不同,他身体康健,一身骑射功夫俱佳,怀王则是众人皆知的灯笼美人,天生的身子骨弱,莫说骑射功夫,平日里吹阵风也能卧病几日。

    圣人也时常表露对怀王的不喜,所以皇室宗亲中总有传闻说圣人实则属意琅琊郡王做他的儿子。

    这些风波传闻,幼棠一直心知肚明,甚至于她还曾听闻一桩秘闻,说琅琊郡王是圣人流落在外的儿子......幼棠随众人一道将目光落在堂中,琅琊郡王生的高大健壮,完全肖似其父庄王。庄王是圣人的从兄弟,两人恐怕连面都没有见过。上一世这位琅琊郡王也不是什简单的主儿,琅琊郡王比她大五岁,和陆潜表哥同龄,如今也已加冠。照旧例,各地藩王加冠应自请返回封地,可他竟然一直留在玉京城。

    上一世直至她被赐死,虞知节依旧未曾返回封地。

    宫中侍从不受庭前影响,继续上菜,此时已经上到第三盏菜,先是虾炙鱼羹等荤食,阿颂见了忙挥手示意撤下,已到夜里幼棠若吃了荤食恐怕克化不了,彻夜难寐。阿颂看向怀王,却见幼棠目不转睛望着御座,面无表情,但她的眼睛生的多情,羽睫长而卷,眼尾微翘,只让人觉得那一双明眸端端带着几分笑意。

    阿颂凑进那内侍说:“公公劳烦直接上些果子,玉露团、金梁糕或是端来一些胡麻饼毕罗,麦粥杏仁粥也成。”她想了想幼棠爱吃的那些食物,一五一十的列举了,又塞给小内侍一粒金葫芦,这还是除夕那夜殿下赏给她的。

    庭中忽的响起几声惊呼,阿颂抬目望去。

    “臣向圣人献上祥瑞,”琅琊郡王双手举起“祥瑞”,一待他放开挟制,白狐立刻蹬蹄逃跑,却被他轻轻松松一把捏住后颈:“古人曾云,于时百姓乐业,请勒铭酒泉,乃刻石颂德。羣下以为白祥,金精诞,皆应时邕而至。”

    圣人大笑拍掌,一连说了三个好,高声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大梁少年英雄无数,外御强敌,内缓君心,朕心甚慰。前几日听抵报河西大胜,傅卿,”圣人看向傅侯爷,傅侯爷起身上前行礼,圣人做了个免礼的动作,面露赞赏之色接着说:“你家儿郎个个英雄,让他们上前来,赐座!”圣人看了一眼孙太监,对他说:“孙吉祥,让傅家儿郎子不必拘礼。”

    圣人拉住傅侯爷胳膊,姿态极亲热,面上带着三分醉意:“朕的怀王身子骨太弱!”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小,身形亦掩在云母画屏之后,庭中舞伎衣袂翩翩,引臂折腰如白鹤纷纷起舞,鼓乐声悠悠再起,幼棠几乎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

    孙太监立即吩咐掌事太监李春宜去将傅家郎君请到这厢,尔后又吩咐内侍准备金笼,将那“祥瑞”请进金笼之中,以便众人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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