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瞬时热闹起来，内侍挑开素锦步帐，请出几位华鬓簪花的宫装丽人，她们梳危髻扮啼妆，这是时下宫闱之中流行的妆容。丽人披着裘皮大氅，露出粉腻雪颈，纷纷上前。因从未见过这种祥瑞之兆，亦有不少官宦子弟随之上前围观。

    而琅琊郡王因献“祥瑞”之功，圣人大喜赐座。虞知节坐在了幼棠对面，他穿着浅绯圆领袍，不以为意扯开领纽，举起金盏对着幼棠一拜，幼棠只是含笑不语，同举杯，只是微微沾唇就放下。

    很快掌事太监李春宜引着傅家郎君一一上前向圣人行礼。

    盛宴氛围愈发浓烈，虞知节干脆脱下外袍，将两只袖子完全别在蹀躞带里，对着身畔的内侍吩咐了几句。就听宫廷乐伎兀的奏响了节奏急促的乐曲，虞知节向着圣人行礼，而后起身随着鼓乐回旋举起双袖，他踩着鼓点极速旋转，灯烛映照之下，他身上的碧绫金丝纹绫半臂金光点点，灼人眼目。

    鼓乐愈发激昂，鼓点似雨点一般急促，虞知节足下不停越转越快，这一番表演吸引众人齐齐看向他，就连绿珠也忍不住探出身来，踮脚张望。幼棠举杯抬袖，目光飞快逡巡一周，这才发现崔内侍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幼棠倚着紫檀凭几，抬臂支颐，若风中荻花，一副不胜酒力之态，阿颂见状倾身上前捧着一盏茶递过来，低声道：“殿下，可是饮醉了酒？”凑近前一看，却见幼棠眸底异常清明，并无醉意，只听幼棠声音轻之又轻：“悄悄遣几个内侍，去寻崔内侍，找到人后不要声张，看看他在做什么。”

    阿颂点点头：“婢子唤行云来侍奉殿下。”行云、墨池是幼棠贴身侍奉的内侍，自幼就随东宫管事太监何大监教导，何大监是陆皇后给幼棠留下的陆家旧人。他们一行在幼棠身边也有十余年了。虽说行云墨池并不知晓幼棠身份，但是因陆家之故，一直也极得幼棠信任。

    阿颂身影一闪消失不见，幼棠回眸正见虞知节那曲胡旋舞也表演完毕了，圣人今日兴致极高，不知是“祥瑞”之事，还是与傅侯爷交谈甚欢，他指了指御桌之上金缮酒壶，朗声一笑：“赐酒！”

    她心中一苦，难道今天非要喝个一醉方休？

    圣人赐御酒，很快既有小内侍端着一只錾刻莲瓣纹并团纹缠枝金酒壶上前，行云适时递上一只鎏金蔓草花鸟金杯，酒液清冽，一阵醇香自杯中来袭。幼棠垂目一看是郢州富水春，色若梨花，洁白清香，这是当今圣上最喜的御酒之一。幼棠今日除了晨起那一盏药以外，几乎是滴水未进，一时也不敢饮酒，生怕喝醉。

    这一会时间，内侍已经布菜完毕。矮几上布满金银小碟，幼棠低下眼扫视一圈，已然了无胃口，又因需饮酒之故，勉勉强强端起一盏玉露团，吃了几口，见内侍已经将酒壶倒尽，圣人举起金盏，众人亦同举杯，幼棠踟蹰片刻，终是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御座前虞知节抱拳行礼，口中翕动，不知回禀了什么，圣人抚掌大笑，手指在御桌上点了又点：“孙吉祥，春寒料峭，再赐儿郎子一坛鹿血酒！十一郎，你还有傅家儿郎子都去随青麟玩罢。”

    这一番话声音不大不小，幼棠正好听得分明，圣人真是喝醉了，青麟是她的乳名，除了一些长辈故旧再无人称呼。就连圣人也很少这样唤她，这还是当年陆皇后怀娠，太后娘娘入夜梦见有青色麒麟投怀而来，她将此事告知皇帝夫妻，大喜过望称：“天佑大梁，吾家麒麟儿来矣。”

    高处不胜寒，鹤台高广，寒风萧萧又起，六出飞花随之纷纷而落。矮几上那一盆盆灼灼新绽的牡丹，东风一扫亦片片凋零，浓粉淡紫的花瓣洋洋洒洒落了幼棠一身，虞知节就是这时拎着酒壶过来的，他也不大讲究，放下酒坛子，盘起腿坐到了幼棠对面，“青麟，”他上下一打量幼棠，盯着她的发青的指尖看了看，“你喝点酒暖一暖身子！”

    虞知节一掌拍开封泥，拎起酒坛子将酒倒入蔓草花鸟金杯中，鹿血酒如其名以鹿血鹿茸浸泡酿造，酒液愈酿愈赤红，三年藏鹿血酒色泽艳丽若保山赤玉一般，幼棠抚开矮几上的花瓣，慢悠悠的接过金杯，只见那杯绛色液体泛起微波。

    这一幕就好似，就好似圣人赐下的那盏鸩酒一般。

    幼棠脑中嗡的一声，双眸混昧，只觉得猩红酒液瞬时凝聚成流动的河流，闪烁着，奔涌着扑向她。幼棠晕眩不已，极力克制住自己，以免失态，她以袖掩面，手握成拳死死按住小腹，她用力咬一口舌尖，疼的一个激灵：“等六郎他们一道饮，十一郎，咱们两个喝有什么意思？”

    未等虞知节再劝，傅家郎君便随掌事太监李春宜一道而来，少年郎君皆穿着佩蹀躞带着圆领广袖袍，傅四郎是这傅家一辈在京中年纪最长的哥哥，他引着众人上前敛袖行礼，幼棠起身制止，趁势将金杯推到一旁。虞知节也请众人免礼，幼棠又请众人一一坐下。

    酒过三巡，圣人不胜酒力，携王贤妃绿珠避席，圣人言及众臣继续饮酒玩乐，不许相送。虽说如此，可幼棠和虞知节仍一道去圣人面前谢恩，待圣人肩舆没入夜色，两人方才回转。

    而就在桌旁，傅家郎君已经列席。傅令梧与怀王交好之事，傅家郎君是人人皆知的，他们平日虽惯爱以此调侃六郎，其中尤其以四郎为甚。照理说他居年长座次应该在其他兄弟之前，也就是说他应该陪在怀王身畔的，傅四郎含笑斜了一眼傅令梧，一撩袍子坐到了虞知节座位之侧，五郎也随他坐下。

    如今尊位只剩下怀王身侧了，傅令梧却仍不肯坐下。

    这时幼棠二人也终于回到酒宴之上，她指了指那壶鹿血酒，吩咐行云为众人满上，一个个金盏花杯似男子掌心大小，经此一分那壶酒瞬时少了一小半，这才放心下来，她拢了拢鹤氅，面无异色，牵了牵傅令梧的袖子，低声道：“你还不坐下？”

    傅令梧方才坦然坐下，这时虞知节再度举杯，向上一拜，声音浑厚：“圣人赐酒，请诸位同饮！吾年长于诸位，今日腆颜任酒宴的酒纠，若诸位不肯尽兴，休怪我罚酒！”

    众人哄笑，一同举杯，傅令梧端起酒杯，目光却不自觉的看向身侧那人，怀王垂眸注视着那盏酒液，面色愈发苍白，因是圣人金口玉言赐酒，怀王虽不好此道，亦不好一滴不沾。

    傅令梧心知幼棠酒量极浅，御制鹿血酒愈酿愈醇，恐怕幼棠喝不了两口就醉了。酒液辛辣，众人举杯同饮，饮的并不快。眼见幼棠黛眉微蹙垂首欲饮，傅令梧状若无意压住幼棠袖子，见幼棠疑惑望过来，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举起他面前那酒盏一饮而尽。

    而后趁众人饮酒，他宽阔袖摆扫过案几，翻转手腕，瞬时将幼棠那满满的一盏酒换了过来。

    幼棠案前唯余空盏。

    一盏过罢，虞知节吩咐行云再度为众人满盏。东风又起，云母织锦围屏遮挡不及，金涂银树灯那一盏盏灯烛随风摇曳，幼棠抬手掩住空盏，引颈百无聊赖望向四周，她的身影印在围屏上，端庄纤凝似士族女郎一般典雅。

    圣人离开，众臣反而无拘无束各得其乐，其他案几醉酒的笑闹声极嘈杂，亦有半大郎君学着虞知节的模样，立在庭中跳起了胡旋舞，宫中乐伎乐工也一并奏起鼓乐《迎仙客》，远远有士子抽酒筹而戏，白诗曾云“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幼棠侧耳听着他们联诗，一个青衣士子行酒令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们的声音淹在鼓乐声中，吵吵嚷嚷，争论起了世上可否有痴情郎。

    幼棠侧耳听着，眉目间氤氲起一层浅淡笑意，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一见知君即断肠，她想这世上真有这般痴情的郎君，真有一见倾心眷侣......幼棠转首目光落在傅令梧身上，他方才替她饮了一盏酒，如今几轮下来复又饮了三五盏，面上虽如寻常色，可颈边已然红了一大片，幼棠轻轻一笑，复又不胜酒力似的合上眼，她含混不清说：“十一郎，孤已经不能再饮了。”

    虞知节并不强求，他直起身来：“青麟，夜深露重，容臣送你回三台。”三台是环绕着鹤台修筑的行宫，圣人王贤妃就居住在此。

    幼棠摆手，指了指案几上的龟驮金酒筹：“诸位尽兴，不必相送。”她秀目一转睨着傅令梧，傅令梧亦抬目望着她，见他如此，幼棠无声的叹了口气：“你随孤来，有事同你说。”

    幼棠脚踝还肿着，又不愿让人看出来，施施然起身，一路缓步而行直至绕过画屏。远离热闹的酒宴，人声渐渐听不到了，她眉头才皱起来，正要呼唤阿颂搀扶，还没出声就被傅令梧一把揽住抱了起来，他神色机警四周望了一望：“这里没有旁人。”

    一轮明月高悬，路旁皆是高大的百年古木，枝影婆娑，傅令梧大步上前，将她稳稳放在了肩舆上，阿颂忙吩咐侍从抬起肩舆回三台殿。傅令梧骑马随他们一道行走，幼棠还记挂着方才的事，若非是那句“一见知君即断肠”她还迟迟下不定了决心。如今宜早不宜迟，要提前令人找到傅令梧那位“心仪之人”，然后再请他们相识，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

    这事其实很好办，因为那人应当还在平康坊。

    上一世她为拆散他们这一对有情人，强行夺人所爱，这是她的错。幼棠隔着锦帐望向傅令梧的方向，她想上一世，他们相识应该是在傅令梧回京之后，也就是六月份。此时两人应是对面不相识的，缘该等他们相识了之后，再送他们一起回河西。

    这样一来傅令梧既避开了那桩祸事，又能与心仪之人长相厮守。

    权当是她在赎罪了。也许自那之后，他们两人又会如上一世那般不常见面。这是极好的，圣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是无上真言，是大圆满。

    鹤台距离三台并不遥远，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已经回到三台殿。三台殿宽广，她所居住的殿阁距离圣人很是遥远，因而见人也好，留人也罢，并没什么麻烦。阿颂挑着一只六角宫灯向前引路，幼棠不肯他人搀扶，径自回到殿中。

    殿阁温暖如春，早早添上数个熏炉，幼棠一进殿就觉潮热不已，她脱下鹤氅。直直走向盥洗小间，洗干净了手，方行出来就见傅令梧坐在罗汉榻上，以手支颊，双目微合似是睡着了。

    幼棠无声的走过去，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面容，她的手指修长却微凉，一点点沿着傅令梧的眼睛抚过，最终停留在左眼下约莫一指宽的地方，那里有一道极细的淡红痕迹，新鲜的伤痕，应该是今日在林中被枯枝划破了皮肤。

    上一世，他眼下亦有一道横贯眉宇的伤疤。

    那是傅令梧为了救下“心仪之人”留下的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