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月半明时,平康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南曲最当红的乐伎罗红红乘着鲜花装点的担子游街,五陵少年骑马追逐着,唱颂着,人声愈发喧嚷。

    傅令梧没有被这热闹吸引,只是仰目望着高阁,面色沉了下来,紧紧抿起嘴角,方才那梅花本是能躲开的,甫一抬眼瞧见了幼棠,还以为又是错眼了......早些时候还听墨池说殿下伤得厉害,谨遵医嘱安心静养,没想到养伤养到平康坊来了。

    他捡起那枝梅花,定定的看了一眼纱帐后幼棠的影子,撩开袍角就朝画楼走来。

    阿颂探了探身,确定看不见傅令梧的影子了,她扭头去看幼棠:“殿下,我们还接着玩吗?”

    幼棠眉心微蹙,闻言只应了一句好。她想傅令梧难道也是为薛昙奴而来的?幼棠还不知道墨池已将她寻乐伎的事透漏出去了,见此心中怀疑,又想到前世的事,没有半点游乐兴致。

    只是阿颂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再寻机出宫只能等到立府之后了,不若借这个机会让她玩一阵。阁中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幼棠指了指楼下:“阿颂你下去,和墨池继续打听善琵琶之人,”她回身望了一眼矮阁,“我正好有事要问傅六郎。”

    “六郎君来了吗?”阿颂冲着阁楼望去,脚步声越来越近。

    来人果然是傅令梧。

    傅令梧本是满腹怒气,但当他真正行至阁前,见到幼棠之时,那不知从而来的怒气又无缘由的消散了。两侧矮阁略低于主楼,两厢以廊桥相连接,廊桥下栽种着一棵繁茂的百年红梅,花瓣纷繁,粉花红枝白花蕊交映,片片花瓣重叠如云似雾。

    他静立在廊桥边,看着怀王殿下端坐席上,把盏远眺,他身后那株梅树枝繁花茂,花枝舒展,傅令梧太过专注,就连阿颂是何时退下的也未曾注意。

    风摇影动,怀王倚着凭几,抬袖指了指案几上那温酒的定窑葵形白瓷酒壶。

    傅令梧撩袍坐在幼棠一侧,“殿下玉体安康。”顺手拿起酒壶一看,白瓷如玉泛出隐隐光辉,墨笔标了“三勒浆”三个大字,这是出自西域的果酿,玉京近来时兴的甜饮,并非酒酿,时人亦称其为三果汤。

    暗香浮动,银盏中的果酿也染上了丝丝香气,幼棠思及以将养为由拒了他进宫帖子的事,忙掩饰般端起酒盏浅浅一抿,她朱唇微翕,许是有些心虚,那句盘旋已久的“六郎”脱口而出:“六郎。”

    甜酿入口,齿颊留香。

    傅令梧瞥了眼夜色之中巍峨皇城,复又看向幼棠,“酉时过半,宫门已关,殿下今夜宿在陆家?”

    “孤在平康坊有处别苑,”幼棠抬眉看他一眼,烛火葳蕤,衬得他那双眼睛黑亮的惊人,傅令梧抬眸直直望着幼棠的眼睛说:“殿下喜欢听琵琶。”

    画楼高台鼓乐声渐起,隔着一层朦胧纱帐,依稀看得到一个女郎怀抱琵琶的身影,幼棠了然,心道我尚未曾问起,你反倒问起我来了:“六郎喜欢吗?”

    闻言傅令梧回避似的偏了一下头,片刻间他又强迫自己扭过来,又低又快吐出几个字道:“臣喜欢。”

    幼棠微凝,秀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印在纱帐上的花影,停了片刻才道:“端午前后平康坊十部鼓乐献艺,待那时旬休你与孤一道来此听琴罢。”

    傅令梧神色紧绷,微不可查地点了头。

    暖阁一前一后摆了两座方熏笼,烧的极热,不过才一阵,傅令梧觉得难耐热气,索性解开青玉领纽,长指一屈,不耐烦拽开交叠的半臂,方才凉了些。他转首正欲说些什么,但见幼棠青衣厚重滚着风毛,那双凝玉般的手隐在袖下......思及幼棠骨弱素来怕寒,便也收了心思,不再打扰她。

    台前紫衣女郎云袖抚动琵琶红弦,随着珠玉落盘叮咚声响,女郎自弹自唱:“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她十指翻飞,一双明眸顾盼留情,望向摇曳的烛火,“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如今市井传唱的尽是白诗。

    幼棠垂首饮了半盏,却见傅令梧倾身看向台中,极其专注,阁中纱帐遮掩光线,昏昏暗暗,他的神色莫名,半晌他掀开纱帐看了片刻问:“殿下,这是谁写的?”

    紫衣女郎拨弄琴弦,正好唱到: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女郎声音飘飘渺渺,幼棠漫不经心回答:“白诗,”她端起酒壶微倾,甜腻的琥珀甜酿缓缓注入银盏。

    “什么白师?”

    傅令梧听的模糊,这时天色渐晚画楼却客来如云,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台前琵琶之声听的不甚分明,何况幼棠低声轻语。

    他平日不关心这些事,正如他对丝竹无心一般,他懒散抽手撂下纱帐,右手撑着矮几,依着本能回身凑进幼棠身畔,又问了句:“白师是谁?”

    听到动静,幼棠甫一抬眼,就见傅令梧忽然欺身上前,他的灼人气息扑面而来,顿时幼棠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怀抱之中,幼棠吓了一跳,执壶的手不禁一颤,酒壶倾倒,雪白中衣沾在少年结实的胸膛上,清亮甜酿顺着傅令梧领前衣襟流淌而下,积在腰间衣褶,浅浅一滩......两人自是未料到有此一遭,面有讶色。

    “呀!”

    傅令梧左手扶住酒壶,便欲起身,却被幼棠按住:“你不要动!”幼棠看着傅令梧腰间半臂皱褶处那汪甜酿,稍有不慎就要泼洒出来。幼棠敛了敛衣衫,谨慎的错开身,从傅令梧袖中抽出一张干净帕子,慌忙按上去。

    傅令梧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浑身紧绷,一时间僵硬的动弹不得......眼瞧幼棠无知无觉,毫不设防,满心只担忧弄脏衣裳......傅令梧握紧发烫的手掌又松开,终于找回了声音:“殿下!”他仰起头,示意幼棠先将颈上擦净。

    幼棠有些不乐意,还是顺着他领口露出的皮肤拭过去,虽说万分小心,可幼棠指间仍沾了甜酿,又粘又腻。

    幼棠嫌弃的捻了捻手指,睨了他一眼,示意傅令梧倾身。

    傅令梧对上她的眼神,几乎是一惊。他猜许是画楼暖阁熏香有异,或是什么其他的缘故,傅令梧烦躁不已,心里像是悬着一根羽毛,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他秉着气息又停了片刻,才佯装安然,神态自若侧过身。

    幼棠草草一擦而过,将帕子丢在案几上,腾出手来扶稳了酒壶,正好听台前紫衣女郎拨了拨琵琶,轻唱到: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银盏还剩下半盏三勒浆,幼棠听到这句,抬目去看傅令梧,见他正襟危坐,未曾注意台下,暖阁昏昏,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见他专注又细致的擦手。

    台下琵琶声渐熄,堂间热闹非凡,阁楼外有人醉酒笑闹,言语间谈起画楼藏有西域葡萄酒。

    听闻西域酒有安眠的效用,幼棠生出几分兴趣,她上一世有夜不安寝的毛病,成日里依赖安神汤,是药三分毒,上一世身体越发差与饮药脱不开干系。如今她也时常睡不安稳,但安神汤却不能再用。

    幼棠侧耳听了片刻,瞥了一眼傅令梧,心想西域葡萄酒的事不是正好问眼前人吗?西域奇珍若要进入大梁,河西是必经之处,这些物什只怕傅令梧比她清楚的多,“六郎,你喝过,”

    幼棠倚着凭几,转眸看向傅令梧。

    暖阁暗暗,更衬得他轮廓英挺,他腰背挺直双手紧握,交叠膝上,眼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晦暗不明。幼棠见他襟前仍是一片水痕,理所当然以为他爱洁的毛病又犯了,定然不愿意这样子回军营中,她哑然失笑说:“你今朝随孤宿在别院,待明日盥洗过后再回营中。”

    闻言傅令梧本能露出个笑,只是转瞬即逝,神色又沉下来:“殿下,方才说喝过什么?”

    “西域葡萄酒,”幼棠指了指不远处侍女捧着那尊几近透明的琉璃壶,壶中盛满晶莹剔透的淡色酒液,“是什么味道?”

    傅令梧扫了一眼,“殿下不能饮酒吧?”他可没有忘记去岁中秋那夜怀王饮了半盏酒,头疼了一整夜。幼棠心道那是从前,如今不可同日而语了,但也不愿深谈这个话题,只是抬眸看着他问:“到底什么味道?”

    傅令梧回避她的眼神,倾身端起案几上那半盏三勒浆,幼棠来不及阻止,就见他一饮而尽:“毕竟是酒,”这会他几乎尝不出滋味,仍说:“没这个甜。”

    幼棠见傅令梧神色淡淡,也就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随意挑起个话头:“听闻西市有家胡饼做得很好。”

    好半晌,傅令梧才回过神来,答道:“臣也喜欢。”

    直到月挂中天,回到别苑,怀王安然歇下。傅令梧才起身,他推开窗望着那座灯火通明的画楼,方才暖阁内一幕幕在他眼前闪现。

    那张清雅俊逸的少年面庞瞬时阴沉下来。

    难道他真有那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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