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暮色云端合,夕阳灿若锦缎映红了半边天色。

    大明宫位于太极宫东边,时人一直称之为“东内”。圣人自登极以来少议政事,一直长居仙居殿,故而宫中传信皆以“仙居殿”代称圣人。前朝政事堂成了诸位曳紫服朱的高官重臣们议政事之所在。

    每逢圣人视朝议政,多在宣政殿西侧的延英殿。

    他们天家父子平日鲜少见面,若有要紧事通常都在延英殿随众臣觐见。说来也奇怪,仙居殿内侍前来传旨,称圣人宣怀王仙居殿觐见。

    今天并非大小朝议之日,圣人为何要见她?

    幼棠心中生疑,依旧恭敬领旨,乘肩舆往延英殿行去。何大监陪在幼棠身边,幼棠以手支颐,暮色四合,四周树下皆笼罩着一层朦胧薄雾,幼棠抬指拂过道旁娇嫩的柳枝,轻声问何大监:“薛昙奴的事可有结果了?”

    何大监凑前禀道:“回禀殿下,薛昙奴其人开平三年生,生于玉京三曲,四岁师从薛元元习琵琶。如今身契在北里画楼,一直未曾露面于人前。墨池已请人画了像,殿下可要一观?”

    两岸杨柳轻垂,柳稍随风扫过水面,时而锦鲤倏然跃起,落下荡起层层涟漪,玉藻游池水波荡漾,一圈圈波纹折射出粼粼金光。

    幼棠微微摆手,抬袖掩住刺目的光芒,眼前瞬时浮现了薛昙奴那张过于阴柔的面容。在她的记忆中,薛昙奴生的极白,玉京男子素以“面似月下玉,腰似风中柳”为美,他也未能免俗,傅粉修面,喜着素色宽阔袍服,身量比阿颂高一个头。

    不过那也是她十五六岁时的记忆了,待傅令梧返河西之后,她令人将薛昙奴养在皇庄。直到诸侯以“清君侧”为名围困玉京城。她被拘禁在大慈恩寺前,嘱咐何大监将薛昙奴送到傅令梧身边。

    至于他们有无再会便不得而知了。

    肩舆颠簸,何大监吩咐随行内侍沿着太液池回廊前行。少阳院至仙居殿行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直来直往,并不遥远。可是因宫中修筑蓬莱宫,大兴土木,他们不得不绕路而行。

    幼棠不禁叹气,自奉天四年起,各地天灾人祸不断。先是河北河东大旱,次年蝗灾席卷北方,兼之东西突厥内战,屡次犯边……

    宫中不论寒暑,连年大兴土木,圣人苦于内库空虚,近年来一连遣了数位内侍去各道巡税。

    自奉天六年元月起,圣人损耗巨资,挪用国倘黄、白金薄十万番用以修筑蓬莱宫。预计当年竣工,可由于蜀中大雨,冲断路桥,途中阻塞,木材难以运送,造成损耗颇多,预备的金银不足。今年初圣人税十五州率口钱,兼之减京官三月俸禄,号召天下助修蓬莱宫。

    如今蓬莱宫已初具规模,料想再过几个月就能竣工。

    幼棠幼棠移目远眺,浓云四坠,九曲回廊盏盏宫灯缓缓亮起,不远处仙人坡葳蕤树木近在眼前了。

    仙居殿高居仙人坡之上,北眺太液池,南临蓬莱山。宫殿地势高阔,修筑仙居殿时曾挖掘出一处温泉眼,于是以此为中心,引温泉环绕宫殿,四周仙气飘逸,宛如神仙居所,故命名为仙居殿。

    圣人喜欢太湖石,曾下令江南道各郡太守进贡奇石数次,虞知节又请何方子大师为圣人造园,仙居殿四周奇石遍布,层峦叠嶂,纵使冬日寒凉依旧草木茂盛。

    待幼棠行至仙居殿前,四周御林卫把守,廊下却立着一身白的崔内侍。仙居殿四周引温泉水,加之烧着地龙,周围内侍皆穿着单薄,唯有崔内侍披着厚重雪氅,瞧见怀王,并不行礼,轻轻笑一笑道:“圣人忙碌,请怀王等待片刻吧。”说着意有所指瞥向怀王脚踝。

    崔内侍这般作态并不稀奇,惯是如此。只是惊马之事,并没有公之于众,崔内侍倒像是知道了什么内情一般。

    暮色四合,天边最末一丝曙色坠入太液池。仙居殿却没有内侍布置添灯,透过花窗只见昏暗,偶有人影闪过,萦绕着一种怪异的氛围。

    幼棠低下眼,看着地面上的森森树影。

    她立在殿前,已等了半个时辰左右,迟迟等不到宣召。她难耐的动了动脚,脚踝阵阵刺痛,不断提醒她今日踝骨已负担过重。毕竟上了一日的课,又在西市逛了半日,本就疲乏不堪了。

    好在仙居殿温暖,她没穿鹤氅依旧不觉寒冷。两厢对比,崔内侍就显得狼狈多了,他才过了加冠之年,也就二十左右,正是身体康健的时候,今日披着鹤氅,立在温泉环绕的殿阁中,自是燥热不已。

    崔内侍额头热汗涔涔,看着面前怀王却神色不变,安之若素。

    他最讨厌怀王这幅淡定神情,挑起眉,嗤笑道:“殿下的脚无碍吧,”他擦了擦薄汗,面上挂着一种奇异的神色:“年初藩王进京献上美人若干。圣人听大师进言,一直未能临幸美人。可也不巧了,今日有事方遣人召见殿下,没成想高僧自亦奉上进言称:今日是吉日。圣人幸美人,恐怕怀王要多待片刻了。”

    所谓的高僧是崔内侍得宠后,从民间搜刮来的妖僧,这和尚自称领会无上真意,又极通阴阳交汇之术,甫一拜见圣人便奉上本《阴阳交汇大乐》的邪书。许是为了讨圣人欢喜,这书是教人采阳补阳,领会长生大道的。自那之后圣人总算寻到了知己,自此便是君王不出后宫。

    日日荒唐至此!

    幼棠心生厌恶,说不上是对圣人,还是对妖僧,顿觉一阵阵恶心直冲喉头。

    未等崔内侍再说什么,殿门忽然斜开一道缝,冒出来个小内侍,他行礼道:“圣人宣召怀王。”

    幼棠若是不知实情,自是心下坦然进殿。此时此刻听到这一通话,幼棠凝眉,心中只觉恶心。深吸一口气,幼棠迈入殿内。

    殿内灯烛昏暗不明,两尊熏炉飘散出浓烈的异香,与殿内充斥着呛鼻的乌石散味道,混合出一股糜、烂的味道。她心跳紧促,手不自觉的压在小腹上。立在层层垂地的纱帐前,幼棠不欲向前,躬身行礼道:“圣人万年,臣幼棠拜见圣人。”

    纱帐内人影忽隐忽现,几声嬉笑,一个男声娇柔道:“陛下,饶了奴!”话罢又是数声娇嗔,帐影摇乱,还伴随着阵阵哀求。

    这般荒唐、放浪形骸的场景,虽说并非是头一次见到,但发自内心的恶心却没有因习惯而消除万分之一。

    幼棠强忍着腹中翻涌的不适感,她屏息静了片刻,恭声称恕臣无理,脚下一转,当即就要折身离开是非之地。

    这时隔着数层纱帐,圣人嘶哑的声音遥遥传来:“怀王来了。”

    圣人都开了尊口,幼棠无法,谨慎停下脚步。帐内又是几声窸窣,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侍拉开纱帐,入目是一片狼藉,满地酒盏,绫罗衣衫胡乱丢弃一地,乌石散混杂着酒液洇湿了厚重毡毯。

    圣人靠在几个男侍怀里,眼窝黑青,两颧赤红,他衣衫大敞,毫不在意的说:“怀王请旨让傅家六郎做你的伴读,明日后日,赶在四镇节度使回京前,你可愿意?”

    幼棠眼神微颤,一时间心中想了许多。

    她不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其他,皆不愿让傅令梧牵扯进玉京城这泥潭里,他不是看家护院的鹰犬,他的战场在河西,在边陲四镇。一旦圣人下了这道旨,傅令梧彻底与玉京绑定,哪里也去不了。

    何况圣人唯吾独尊,从来是想做什么做什么的性格。既然不直接下旨命令傅家,那么一定是有不能下旨的缘由。所以此事她若是推拒,显得不配合,或许会起些作用。

    念及最近与傅令梧并无来往,幼棠眼神微闪,想好了由头。

    乌石散气味极呛,幼棠努力屏息却还是嗅到了,她忍着咳嗽,撩起下袍跪下,恭声道:“儿不愿请旨,素来与傅六郎不和。”

    圣人一把掀开依偎在他怀里的男侍,盯着跪着的怀王,眼皮子耷拉下来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幼棠又重复了一遍。

    话音未落,一盏酒破风而来,幼棠控制着本能,一动不动,她知道若是避开这盏酒,定会彻底激怒圣人。

    砰的一声闷响,酒盏砸到了她额头,残酒泼了她一身,酒盏单薄,顿时碎成一地残渣。嬉笑声停下,几个男侍不敢造次,抖抖索索全都跪了一地,殿内鸦雀无声。

    “孽子!”

    圣人暴怒,孙吉祥连忙上前,低声劝了几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圣人强忍着怒气,却没有再度发作,只叱骂道:“滚出去!”

    幼棠额角麻木,有温热湿黏的液体沿着发鬓淌下,眼前一片血色,她漠然伸手抹开,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她敛袍起身,行了礼退出殿外。

    已是戌时,夜幕深沉,冷月高挂。这会幼棠才感到头晕目眩,扶着白玉栏杆站了片刻。

    “啧,”崔内侍举高灯笼,迎着火光打量着幼棠半面血污,他说:“殿下伤了脸可怎么办?天子之怒,怀王可千万不能嫉恨圣人。”

    幼棠没心情理会他话里的机锋,只淡淡说:“崔内侍热糊涂了,满口胡言乱语,孤倒是不明白。”

    崔内侍握住鹤氅,面孔一僵,提着灯笼呵呵一笑,还没等他口出妄言。孙吉祥迈过门槛,走了过来,他看也不看崔内侍,淡淡斥了一声:“还不快去,圣人面前不好好伺候。”

    而后孙吉祥轻声细语:“殿下要体谅君心,都是半大郎君,今年恼明天和,有什么处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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