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宁城十月中旬的夜晚已有了寒意。
月明星稀，办喜事的酒店门口，宾客纷至沓来，一片热闹。
楚觅同男友进了酒店，到宴厅外送上红包，正站在入口处搜寻他们的桌子，忽然右前方有人喊了她一声。
“楚觅！”
楚觅循声看去，是她的高中同桌孙芳芳。
随着孙芳芳这一嗓子，那一桌其他高中同学也纷纷望过来，零零落落地朝她挥了挥手。
楚觅带男友过去。
孙芳芳指着身旁的座位：“这儿！专门给你们俩留的。”
待两人入座，孙芳芳又伸长脖子打量起楚觅男友，笑道：“楚觅，不介绍一下？”
楚觅笑了笑，跟大家说：“吴庸，我男朋友。”
吴庸也笑着冲桌上其他人打了招呼。
今天是楚觅高中同学王永杰结婚，备婚时他拉了个群，把老同学们凑齐了七七八八，但最终过来婚宴的，满打满算加上各自带的“家属”，也才凑满一张二十人圆桌。
简单寒暄之后，孙芳芳拉着楚觅说小话，好奇问她：“你下了班衣服没换就过来了？”
楚觅长卷发束成低马尾，一身烟灰色西装搭同色阔腿裤，干练利落，只是太“职场”，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老同学婚宴上。
“有什么办法，我还是加班到一半跑出来的，等会回家还得接着干。”
孙芳芳咋舌：“你们这些年轻轻混上小领导的就是不一样哈，瞧这日理万机的。”
楚觅失笑：“什么小领导，还日理万机……就是个拉磨的驴。”
孙芳芳噗嗤笑出声。
她们俩高中毕业后一直没联系，倒是这两年，因为在一个项目里碰到过一次，就加了微信，偶尔会互相聊几句近况。
楚觅如今在一线美妆品牌MKL任职市场部一个小组经理。
说是经理，底下拢共也就六个人。她头上还有老板，老板头上还有大老板、董事会以及国外总部高层……等级森严，每个人都在艰难爬坡。
两人小声吐槽了一会工作上的破事，楚觅忽听对面有人问她：“楚觅，你俩啥时候办喜事啊？”
楚觅抬头看，是高中班长刘利。
身旁男友吴庸也笑睨着她。
楚觅思忖片刻，保守道：“有好消息了一定第一个通知你。”
她与吴庸交往才一个月，但吴庸已追了她两年。
楚觅自己也说不清是感动居多，还是喜欢居多，总之她终于在一个月前自己二十七岁生日那天答应了吴庸的追求。
但要说考虑结婚，实在早了点。
吴庸眼底闪过一阵失落，不过脸上笑意未减，只帮腔楚觅：“对，有好消息一定及时通知大家。”
刘利调侃：“哟哟哟，这一唱一和的，甜死谁啦！”
楚觅对这种话向来无感，只配合地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片刻，吴庸跟楚觅说了声，起身去洗手间。
孙芳芳这时留意到刘利身旁还有个空位，便扬声问：“还有谁没来啊？”
刘利看了眼椅背后的名牌，眉梢一挑，回头神秘兮兮同大家说：“这人的名字，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孙芳芳开玩笑：“怎么了，是人大代表还是国家主席？”
刘利啧一声，说：“是温昱安！”
“他呀……”
“那是吓一跳！”
……
桌上立马传出此起彼伏的感慨。
楚觅也怔了一下，颇觉意外。
作为曾经的高中同班，温昱安在班上，乃至整个宁城一中，存在感都极强。原因无他，就是长得帅，成绩优异，家世更是出类拔萃。
只不过这人一向独来独往，高中时唯一交好的，也是同年级另一个男生，据说是他发小。
当年不少男生不服他，又样样比不过他，只能偷偷在背后说他装逼。
不过也有很多女生给他送过情书，但都无一例外地被无情退回了。
那时楚觅还跟孙芳芳悄悄八卦过，究竟什么样的女生能拿下温昱安。
可惜直到毕业，她也没看见温昱安身边出现那样一个女生。
倒是高三那年的元旦文艺晚会，结束时，楚觅跟孙芳芳被涌出演播厅的人群挤散，中途忽然被人牵了一下手。
她回头看，却看到了被人群挤到她身后的温昱安。
演播厅内满排射灯亮如白昼，温昱安神色平静到几乎淡漠，但楚觅却分明留意到他耳垂微微泛红。
对上她的视线，温昱安低声说了句：“抱歉，牵错了。”
楚觅当时说了句没关系，不过事后回想，既然牵错了，那总有一个他真正想牵的女生吧，会是谁？
这个问题被她好奇了两天，很快就被学业压力挤到了看不见的缝隙里。
更别说后来温昱安考去香港念本科，之后又听说他去了斯坦福读研。
天差地别的人生履历叫楚觅直接将温昱安这个名字忘到了九霄云外，只偶尔听老同学提起，她才会想起原来自己高中还跟这么一个牛人做过同学。
桌上有人说：“他跟王永杰有来往？我怎么不知道啊？”
刘利说：“好像一起组过篮球队吧。”
“那不是没两天就被班主任强制解散了？”
“嗐，我当年暗恋他，听说他搞了个篮球队还兴奋了一下，以为能天天看他打篮球了！”
“那等会他来了，你多看几眼。”
“不了不了，回头我老公跟我吃醋怎么办！”
众人顿时笑得东倒西歪。
青春期早已远去，当年服不服气，暗不暗恋，好像都成了可以随口说出来的笑谈。
楚觅也跟着笑了笑，片刻，目光却被吴庸留在桌上的手机吸引。
如果她没记错，从他去洗手间后，他的手机屏幕起码亮了八次，每次余光扫到，都显示有未读微信消息。
楚觅无端心头空落落的，不知被什么念头驱动，直接取过吴庸手机，解锁查看。
恰好又弹出一条未读微信。
她抿了抿唇，径直点进去。
是一个备注为「薇薇」，头像是只萨摩的女生……吧？
楚觅默默在心里先打了个问号，但随着看到聊天记录，这个问号也就慢慢变成了肯定。
从时间上看，刚才那连续亮起的屏幕，应该也都是这个女生的杰作。
女生在不停问吴庸：
【你跟她去婚礼了吗？】
【新娘漂不漂亮，菜好不好吃？】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受她气了？】
【哥哥，明天你陪我去逛商场吧，我爸刚给我发了个大红包。】
【哥哥？】
【哥哥？？？】
【？？？？？】
女生约莫是没了耐性，最后发来一串问号后，就没再说话了。
楚觅气血微涌，眼前虚晃了一下。
再回看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她想了想，索性继续将屏幕上划。
再早点的聊天记录，不止女生一人独角戏，更有吴庸同女生分享一日三餐的照片，还向女生吐槽她作为女朋友有多冷淡，自己有多后悔花了这么多时间心思把她追到手……
而女生也都句句有回应，有安慰。
楚觅深吸了一口气，把聊天框设置回未读状态，将吴庸手机放回了桌上。
此时婚礼尚未开始，不止他们桌，整个宴厅都喧嚣不断。
但楚觅却觉得那人声乐声突然离她远去了，她被困在了一个玻璃罩子里，一时不知自己怎么做。
说来好笑，她虽然长得不错，也从不缺追求者，但她自己在感情上格外慢热且谨慎，所以追求者们几乎都熬不到她动心，就被她的淡漠吓跑了。
只有吴庸是个意外，韧性十足，于是成了她的初恋。
可惜有韧性的人，未必专一。
而且表面上对她言听计从，背地里早已不知将她数落成什么样，并且发展了备胎。
楚觅自己也承认对吴庸没到“爱”的地步，但眼下这个局面，还是叫她心口震荡出剧烈痛意，以及恶心。
远处人影一闪，是吴庸从洗手间回来了，正朝桌子这边走来。
楚觅努力控制住气到微颤的双手，当即起身。
一旁孙芳芳被她吓了一跳，瞪圆眼问她：“怎么了你，呼啦一下。”
楚觅忙扯个笑：“我出去打个工作电话。”
孙芳芳顿时一脸理解：“工作啊，那正常，赶紧去吧。”
楚觅快步往宴厅外走去，中间与吴庸碰到，吴庸还疑惑张了张嘴，刚发出个“你……”字的音，但楚觅已冷冷瞪他一眼，低声撂下句“别跟来”，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一路走到酒店正门外的门廊下，凉凉晚风吹来，好一会，楚觅沸腾的大脑才逐渐降温。
她抱起双臂，虚焦地盯着台阶下一个盆栽，开始在脑中考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觉自己脸上凝了一道目光，深刻的，微沉的。
楚觅心头纳罕，下意识扭头随着感知的方向看过去，却意外跌入了一双深邃的眸子里。
她微微一怔。
那眸子的主人就站门廊侧边通车的斜坡下，离她不到五米处。
但也不知是不是昏昧夜色隔在他们之间，又或者，是他身上有种独特的疏离矜贵的气质，楚觅只觉他离得好远好远。
视线交汇的下一秒，男人已然回神，目光虽依然凝在她脸上，但很快被他刻意稀释，若无其事朝她走来。
他穿着黑西装，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到亮处，楚觅才看清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门廊下散漫的灯光逐渐照亮他脸庞，他神色平淡，年轻但无稚态，是一种很抓人眼球的轻熟感，像低调儒雅的乌木。
蹙眉辨认好一会，楚觅才迟疑开口：“温昱安……？”
温昱安始终望着她，面上有种克制的平静：“是，楚觅，好久不见。”
他声线自带颗粒感，像铅笔在纸上沙沙划过，颇具腔调，音量不高，却足以抓住旁人的注意力。
楚觅只觉耳根酥麻一下，也说：“好久不见。”
她主动走下台阶与他打招呼。
她走近的瞬间，带来一阵浅淡香味，像春日雨后湿漉漉的白玉兰香，有种温和但并不柔弱的知性气息。
温昱安不自觉屏息，记忆中她穿校服扎高马尾的模样，与此刻微卷长发垂肩的她慢慢重叠。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微微颔首：“路上堵车，来晚了。大家是不是都到齐了？”
楚觅点点头，又说：“不过婚礼还没开始，大家都在聊闲天，也不算来迟。”
“那一起进去吧。”温昱安说道，想起些什么，又客气问，“还是你在外面还有事。”
楚觅呼吸微滞，片刻，若无其事地笑笑：“没事了，走吧。”
她率先转身往里走去。
温昱安落后她两步，目光往她纤细背影上一落，便自觉僭越地看向了别处。
到桌边各自落座，刘利就跟楚觅开玩笑：“你不是出去打电话，怎么还当起迎宾小姐了？”
楚觅笑笑：“在门口碰上了，王永杰夫妻俩忙成那样，顺便帮个忙。”
说着，她看一眼对面的温昱安，后者也恰好看向她，冲她微微颔首。
楚觅回以一笑，从头到尾没再看身旁男友一眼。
而吴庸从洗手间回来就觉得不对劲，更是从楚觅进来便一直留意着她，不时若有所思地摩挲一下手里的手机。
片刻，刘利半是打听半是寒暄：“温昱安，回国后在哪高就呢。”
温昱安平声道：“不算高就，在自家公司任职。”
刘利哟一声：“接手家业啦？前段时间我还在中央新闻上看到你们家那个船运公司了，说是业务量稳定增长，跻身同行业前三还前五的。”
温昱安只说：“沾了大环境的光。”
说着，他又自若转移话题，“你没带家属？”
班长嗐一声：“之前谈的女朋友观念不和，就分了。后来工作忙，到现在也没精力再找。”
说着，又上下打量温昱安，一副“不会吧？应该不会吧？”的表情，“你呢，别告诉我也单着。”
温昱安说：“太忙，没时间维持一段亲密关系。”
吴庸终于在这时找到时机插话，同时也是借机缓和自己与楚觅之间那若有似无的隔阂，笑着说道：“其实维持亲密关系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只要两个人都愿意努力。像我和楚觅，就是忙归忙，但都愿意为对方付出，所以也没觉得在一起有多难。”
桌上立马有人嚷嚷：“撒狗粮啦！”
吴庸满面笑意，像是寻求认同，扭头看向一旁的楚觅。
而楚觅也在这时侧头看他，面上笑着，可眼神中分明流露只有吴庸能察觉的讥诮。
吴庸心中咯噔一下，攥在掌中的手机咯得他掌心微疼。
也是到这时，温昱安才总算寻到时机，正大光明望向楚觅的方向。
他目光克制地在楚觅脸上停了一秒，这才看向吴庸，说道：“能找到互相付出的那个人，确实是一种幸运，旁人羡慕不来。”
吴庸像抓住救命稻草，忙借机转移目光，望向温昱安，慌乱扯了个笑：“温总说的是。”
又自我介绍，“吴庸，楚觅的男朋友。”
温昱安神情浅淡，余光瞥了眼垂头回信息的楚觅，再朝吴庸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
“幸会。”
他说完，听见自己胸腔里空荡荡的回声，震出些微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