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知是不是雨势大了，楚觅耳畔被噼里啪啦的雨声掩埋。
但听久了，她又知道不是。
是她骤急的心跳，是身体里倏尔奔涌的血液。
她实在无法理解温昱安怎么会突如其来问她要不要结婚。
他们只做过三年高中同学，而那三年里，他们并无太多交集。如今重逢，也不过顶着老同学名义的泛泛之交，一步聊到结婚，实在离谱。
而温昱安大概真以为她没听清，又敛容正色问了一遍：“我说，要不要跟我结婚。”
几次相处下来，楚觅知道他并非喜欢寻人开心的二世祖。
结婚这话从他嘴里出来，也有充足的分量，好像他们真是相恋多年，准备步入婚姻殿堂的恋人。
但她还是本能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这才略带不悦地开口反问：“温昱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温昱安再度上前。
那被楚觅刻意拉开的间距重新缩短。
也是到这时，楚觅才意识到，他比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少年影子又高大了许多。
近距离站在她跟前时，他身上有种隐而不发的压迫感，伴随着极淡的木质调香气，是成熟男人特有的气息。
“楚觅，我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做什么。”
楚觅脑中顿时如沸水翻腾：“这……为什么啊？”
“家里不停安排相亲，压力太大，顶不住了。”
“可你要是想找个人结婚，身边应该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那些选择都有家族利益牵扯，我不想把婚姻关系弄得太复杂。”
温昱安注视着她，目光深邃。
楚觅心头一跳，似抓住了一个线头，乱糟糟堵在脑中的线团也在这时得以厘清。
是了，像他这样的出身，家里安排的结婚对象，也必然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千金，背后利益关系纵横复杂。
若他只想找人结婚堵住家人催婚的口，那些千金小姐们必然不是他的最优选……
可她就是了吗？
确实，她出身平凡，背景简单，相比那些大小姐，她在婚姻里显然更好操控。
但她就要心甘情愿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去投身一场双方实力悬殊，完全不平等的婚姻？
楚觅眼睑微垂，睫毛轻轻翕动。
片刻，她抬头，正要开口拒绝。
不想，温昱安忽然先她一步说道：“你放心，只是协议结婚，婚后各做各的，长辈面前装样子就好。”
楚觅一愣，他这话与她方才的想象又有出入。
默了几秒，她还是迟疑：“但我不是演员……”
温昱安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攥紧，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也微微蜷起。
他唇角轻抿，像是赌徒投入最后一把筹码：“有偿，税后八万每月，从公账以咨询费名义按月支付。”
楚觅心口一紧，骤然瞠目。
若将与温昱安结婚看作一份工作，这无疑是一份绝佳的offer。
她要在MKL再爬多少年，才能达到每月税后八万的收入，还是在公司没有给她预设天花板的前提下。
楚觅一下陷入混乱，沉默着没有说话。
雨势渐渐小了，落在伞面上的簌簌声逐渐稀疏起来。
温昱安垂眸瞧她片刻，意识到他的筹码力度不小，心下稍稍一松，握在伞柄上微微泛白的骨节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他往后退了半步，与她隔出她刚才想要的距离，这才平声开口：“你可以慢慢考虑，想好了再回复我。”
楚觅如梦初醒，仓促退后两步，这才抬眸与他对视一眼。
下一刻，她旋身往小区门内疾走，连再见都忘了说。
温昱安站在原地不动，目送她逃窜似的进了大门。
她步履虽然匆匆，但纤薄的后背依然挺拔。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温昱安才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其实他大可以将多年的情愫向她剖白，赌一把她会因此感动，赐予他一个成为准男友的机会。
可这样得来的机会过于沉重，也有道德绑架之嫌，他不该让楚觅为他多年来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买单。
更何况，他已走到用结婚暂且把她绑定身边这一步，又怎么忍心，让她再承受过多的道德压力。
飒飒寒风裹挟着雨丝吹过。
温昱安身形微动，转身往路边的车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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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觅不知自己怎么进的电梯，又怎么进的家门。
总之浑浑噩噩，等她醒神，自己已经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疲惫得像是刚跑完一场半马。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戏剧性。
她摸了把额头，最终还是决定找钟灵倾诉。
然而刚从包中翻出手机，点开一看，竟有吴庸给她发来的短信
——她拉黑了吴庸微信，但短信极少用到，是以忘了拉黑。
吴庸在短信里说：【觅觅，我刚才的话，你可以再考虑一下，等你的回复。】
楚觅当即气得发笑。
这算什么，攀不到高枝，又回头来对她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也就算了，还要以年龄、未来恐吓她，妄图将她一头兜入一段需要她忍气吞声的亲密关系里。
到底是谁在恐惧找不到更好的，又是谁在将这份恐惧投射到她身上？
她懒得跟吴庸争论，将他手机号码也拉黑了。
可做完这一切，她一时也丧失了找钟灵吐槽的欲望。
情绪还是不可控地滑向了低谷。
楚觅莫名想起今年六月份的时候，某天快下班时，外面突然天降大雨。
她没带伞，吴庸知道后就说要来接她。
那时她还没有做好接受吴庸的准备，只拿他当一个寻常的追求者，所以跟他说了不用来接。
但等她下班走出写字楼，还是在外面看到了撑着伞的吴庸。
吴庸被风雨浇得半边身体都湿了，但见到她的那一刻，他脸上一下浮起笑，很像夜色中突然亮起的一束微芒。
等他走到檐下，将伞撑过她头顶，楚觅也不知怎的，突发奇想地说：“我想吃冰淇淋了。”
吴庸茫然四顾：“最近的冰淇淋店在对面商场四楼，而且这么大雨……”
楚觅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
吴庸尾音一顿，忙笑着改口：“你进去等我，我这就去买。”
后来，吴庸确实给她买来了一支冰淇淋，但一路风雨交加，拿到她手里已经化得不成样子。
吴庸很抱歉：“是我没保管好。”
但楚觅却朝他露出了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接过那“坨”冰淇淋，说：“没事，还是可以吃的。”
说完，她舔了一口。
吴庸微愣，旋即像得到嘉奖般，灿烂一笑。
楚觅抬起手背盖住双眼，过会，又用力抹去涌出来的眼泪。
她自以为聪明地考验试探，以为能得到一段全心全意的纯粹感情，却没想到最终还是被放在称上，论斤称两。
如果感情到最后都逃不过利弊权衡，那为什么，她不直接选择一个等价交换的开始？
想到这里，她重新点开微信，下拉列表，找到那个加上好友后就一直没说过话的头像。
点开对话框，她一字一顿输入：我考虑好了，我愿意。
然而，就在点击发送的前一秒，她又骤然回神，心中一阵骇然，火速把输入框里的字删光了。
在吴庸身上栽了个跟头，还不至于让她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
楚觅将手机丢到一边，闭眼放空，令自己不再去咀嚼这些负面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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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夜里八点多。
楚觅留在工位做报表，电脑右下角忽然浮现新邮件通知，发件人是MKL中国公司的CEO梁佑仁。
楚觅一愣。
梁佑仁是高层中的高层，正常情况下，像楚觅这种级别，只会在春节、元旦、圣诞之际，收到他致全体员工的祝福邮件。
但当下并非其中任何一个节日，这封邮件多少有些突兀。
她难耐好奇，放下手中报表，点开了邮件正文。
下一秒，却当场滞住。
邮件只有简单的一句英文和一句中文，但都指向同一个意思——MKL中国公司市场部总监沈嘉禾即日起离职。
楚觅如被当头一棒，好一会才从桌上翻找手机，点开沈嘉禾的电话拨过去。
在她耐心快要告罄时，电话才被接通。
那头传来沈嘉禾略带疲态的声音：“Mia。”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楚觅一人还在加班，她坐在工位上，攥紧手机，语速很快：“Jonas，为什么突然离职？”
沈嘉禾就是总被钟灵拉来开楚觅玩笑的那位上司，今年三十五岁，在MKL效力多年，一步步从小职员做到今天的市场部总监职位。
楚觅当年毕业进入公司，也是由他一手带教，除了上下级这层关系，更有师徒的情谊。
沈嘉禾说：“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楚觅双唇翕张，没能说出话来。
做到沈嘉禾这样的位置，就算离职，也要提前公告，正式道别。
像这样仓促走人，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他在公司派系斗争中落败出局。
楚觅颓然往椅背一靠，低声说：“我跟你一起走。”
沈嘉禾沉声：“Mia，不要冲动。”
楚觅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亲信，Kevin上位后，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沈嘉禾说：“还记得从你入职我就教过你，要学会蛰伏。”
顿了顿，又道，“别忘了，你跟公司有一年的竞业禁止条款。”
楚觅深吸气，两眼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是了，她并非沈嘉禾这种有资历的大佬，即使有禁业竞止，也会有公司为了吸收他，而出面解决相关条款问题。
沈嘉禾声音略显低迷：“而且Mia，说实在的，我现在也很迷茫，暂时无法承担你的未来职业生涯。抱歉。”
楚觅茫然低语：“师父……”
沈嘉禾打断她：“Mia，现在不是宣泄感情的时候。以及，我的手机快被人打爆了。”
楚觅一顿，只好说：“我明白了，等你有空再联系。”
挂断电话，楚觅在座位上发呆良久，才勉强收拢心神，继续做她的报表。
隔天市场部新任总经理Kevin果真走马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楚觅下午就被烧到。
她收到人事调动邮件，卸去她原本团队manager职务，调到行政部门做后勤。这也就意味着，她由原本提成制的收入，降到类似文员的固定薪资。
但她却碍于种种现实因素，无从反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然而于她而言，职位调动还不是最紧要的。
目前最紧要的，是随着她收入骤降，生活即将面临动荡。
晚上搭地铁回家，楚觅点开手机计算器，疯狂计算收支安排。初冬的地铁里，她竟出了一脑门的汗。
等到站走上地面，冷风一吹，那一身热汗又化作寒意，黏在了身上。
但与此同时，她也在寒风中逐渐清醒，想起了另一个offer。
一阵天人交战之后，她重新摸出手机，点开温昱安头像，敲下她之前就差点发过去的那一行字。
楚觅：【我考虑好了，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