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楚觅喉间做了个空咽的动作，吞下堵在那儿的繁杂情绪，这才低低开口：“很喜欢，谢谢。”
“这就好。”
温昱安说道，语气明显轻快许多，仿佛所有忐忑都因她这句认可而消弭。
楚觅愈发不敢看他，怕自己无法承受他目光里的真挚、纯粹。
她小心地捧起挂钟，片刻，又轻手轻脚地放回去，像是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
过了会，她才找到新的话题：“之前一直想去迪士尼玩，可惜能约出去一起玩的朋友只有钟灵。偏偏我们俩总是各有各的忙，始终凑不好时间。”
说完，她想到些什么，又偏头跟温昱安解释，“钟灵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温昱安嗯了声，表示了解。
顿了两秒，楚觅问他：“你怎么买到这只挂钟，国内好像没有这款。”
温昱安说：“安城公司新任销售部总监的侄女恰好回国，临行前刚好去一趟迪士尼，就托她带回来。”
当时那位销售总监还好奇问他，是不是给家里小朋友。
他说是。
楚觅不禁在心中感叹这份凑巧——凑巧那个女孩准备回国，凑巧女孩回国前要逛一趟迪士尼。
但她更感慨这份凑巧背后，来自温昱安的用心。
因为用心，所以才会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为她带这样一份礼物。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灵机一动，灵光一闪，觉得要给她带礼物，就给她带了。
这比在任何大众熟知的节日里，跟随潮流准备一份厚礼，更让她动容。
楚觅一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却也踌躇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垂眸，指尖轻抚挂钟，说：“我会把它好好收藏起来。”
温昱安似是不解：“为什么要收藏？”
楚觅不解他的不解，偏头看他，说：“因为这是你给我的礼物。”
温昱安道：“但我更情愿你给它装上电池，把它挂在墙上，让它物尽其用。”
这样，每次整点报时时，她就会抬头看向这只挂钟，或许也会想起送她这只挂钟的人。
这是他不敢向她透露的私心。
楚觅笑了下：“你这样一说，好像也蛮好的。每次它唱歌的时候，就像我的童话世界在召唤我。”
温昱安便替她做了决定，只问：“自己能挂吗，还是……我帮你？”
楚觅忙说：“我先自己试试，不行再找你。”
温昱安便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朝厨房方向眺了眼，又看回楚觅，问，“吃过饭了吗？”
楚觅摇了摇头。
今天她只加了半小时班，就没点外卖。
温昱安便说：“王姐做了晚饭，可惜以为我们会准时吃，所以菜都没保温。……蛋炒饭吃吗？”
楚觅犯懒，下意识问：“你炒？”
温昱安点头。
楚觅便说：“那我先把礼物放到房间。”
温昱安颔首：“好。”
楚觅抱起礼盒，往客房走去。
等她再出来，温昱安已经站在中厨忙碌，有条不紊地从电饭煲中盛饭、打蛋、热油锅……
他原是矜贵清越的一个人，却因这一系列动作有了烟火气，好像更真实了些，也更具亲和感。
忽然想到，被这样一个人小心翼翼放在心上，本就是一种幸运吧。
好像乌墨墨的万千人海中，只有她是万里挑一，是闪闪发光的那一个。
他怎么会这么好，竟让她觉得自己在闪闪熠熠。
她在本该少女心爆棚的青春期，都从未对自己有过这样的认知。
有那么一瞬间，楚觅竟有掉眼泪的冲动。
许是她在厨房外站了太久，温昱安这时抬头看过来，说：“还要一会儿，你可以去餐厅等……还是说你已经很饿了？”
楚觅回神，不自在地垂首眨了眨眼，这才看回他说：“我来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温昱安笑说：“去坐会吧，做个蛋炒饭，不至于忙不过来。”
楚觅点点头，多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在餐厅坐了没多久，温昱安就端着两盘蛋炒饭过来。
虽说只是简单的炒饭，但色泽光亮，香气扑鼻，米饭粒粒分明，皆裹着蛋花，看着就很有食欲。
楚觅食指大动，很快尝了一口，忍不住问：“你以前是不是学过啊？”
温昱安看着她，目光不太自信：“味道怎么样？”
楚觅只竖了个大拇指，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恰如其分地夸他。
温昱安这才露出笑意，也低头勺了一口品尝，随后点点头：“看来我在做饭这件事上还算有天赋。”
楚觅听笑。
他平常总是谦恭有礼，此时稍显“自恋”的一句话，倒显得他格外可爱。
温昱安已继续垂头吃自己的。
楚觅目光不自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阵。
片刻，她嘴角弧度缓缓褪去，心口如潮涨又潮落，留下斑驳湿痕。
在知晓他的心意后，还假装若无其事地跟他谈笑，让她觉得自己不堪极了，也焦灼极了。
好不容易吃完饭，将厨具都丢进洗碗机，楚觅便借口还有邮件要查收，闪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她才轻吁一口气。
然而往里走几步，方才被她摆放在书桌上的那只礼盒又赫然映入她眼帘。
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再度纷乱。
楚觅叉着腰原地转了两圈，想到些什么，从零食柜抽屉中取出一袋瓜子和瓜子钳，再带上垃圾桶，便坐在地板上剥起瓜子来。
可惜一向奏效的解压行为在今晚彻底失灵。
剥了一堆瓜子仁后，楚觅最终认命地拿来吸尘器收拾掉残局，然后点开钟灵微信。
楚觅求救般：【明天中午一起火锅？】
钟灵很快回：【地点。】
楚觅说：【你家？】
钟灵：【来！】
隔天上午十点多，楚觅跟温昱安说了声，便直奔钟灵家，路上顺便点好海底捞外卖。
进了钟灵家大门，锅底刚好烧开，满屋子番茄汤底的酸甜香气。
钟灵牵着她手往餐厅跑：“赶紧的，丸子可以先放进去了，今天毛肚也超新鲜……”
楚觅在她对面坐下，欲言又止：“其实……”
“怎么了？”钟灵夹着一片毛肚“七上八下”地涮。
楚觅说：“我不光为了跟你吃火锅。”
钟灵一顿，随即了然：“干嘛，找姐妹排遣心事啊？”
楚觅没否认，只说：“如果你发现一个你以为只是朋友……哦不，只是合作方的人，其实他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钟灵将涮好的第一片毛肚放楚觅碗里，直言道：“你是想说，你发现温昱安喜欢你？”
楚觅默了默：“你怎么知道？”
钟灵说：“最近你身边符合你说的这些条件的异性，还有别人吗？难不成还是你哪位前boss？”
楚觅听她又提沈嘉禾，蹙眉：“说正经的，你又来……”
“好好好，说正经的。”
钟灵耸了耸肩道，“说正经的就是，我先跟他谈了睡了再说。”
更不正经了。
楚觅差点翻白眼。
钟灵这才笑道：“你说的啊，如果是我。”
楚觅当即改口：“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钟灵说：“当然还是先跟他谈了睡了再说。”
“钟！灵！”
“楚觅，我很正经的。”钟灵忽然正色。
楚觅觉得无语：“这算什么正经。”
钟灵掰着指头说道：“人高颜正身材好，人品家世学历样样出挑，最关键的是他还喜欢你，你们还有一层所谓的婚姻关系，还在一个屋檐下住着……这样的前置条件，你还在犹豫什么？近水楼台，拿下呀！”
楚觅托着额头：“我不行……”
钟灵问：“那你是不喜欢他喽。”
楚觅一下没答上来。
钟灵瞧她犹豫的模样，又道：“那就是也喜欢他呗。”
楚觅这才说：“没有不喜欢，就是喜欢吗？”
钟灵道：“起码有好感吧。”
楚觅默了片晌，没再否认这种说法。
钟灵开始挤虾滑，又道：“既然有好感，那就交往试试啊。”
“可是……”
楚觅说着，忽又顿住，因为她也不知自己要可是些什么。
想了想，她又问，“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那个。”
“哪个？”
“就是好像在故意吊着他一样，挺不道德的，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钟灵叹口气，放下虾滑袋子，一本正经道：“觅觅，你还记不记得大一那个在我们寝室楼下摆蜡烛跟你告白的男生？”
楚觅怔了怔，随即也想起这件往事。
那时大一军训刚结束不久，某天晚上上完公共课回来，她就看到寝室楼下有人用蜡烛摆了个心形。
钟灵爱凑热闹，当即挽着她上前几步，挤到了围观人群最里层去。
哪知到了跟前，楚觅才看到蜡烛中央用花瓣拼了字，赫然是“楚觅我喜欢你”。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楚觅当时就傻眼了。
旁边有同学认出她，兴奋喊道：“当事人来喽！”
那站在蜡烛中央耐心等待的男生也在这时抬头看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定格的那一瞬，他便绽开羞涩又故作坦然的笑容。
“楚觅，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男生的表白直率又大胆。
楚觅脑中嗡然一片，来不及思考对策，旁边围观的同学已齐声喊起来：“答应他！答应他！”
她一时没动，也没说话，僵在了那。
而那位跟她表白的男生，也在大家的起哄中，渐渐无法维持坦率笑容，怕被当众拒绝，下不来台。
他望向楚觅的眼神已有了恳求的意味。
一场精心准备的表白似乎在慢慢失去它的本意，变成了道德和真实内心的角力。
过了会，楚觅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好啊。”
周遭众人当即欢呼，为亲眼见证了一对情侣的诞生。
钟灵在一旁惊掉下巴，难以置信地看着楚觅。
男生这才松了口气，跑过来抱了抱她。
楚觅僵直地站着，没有回抱，男生似乎也没发现。
直到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楚觅和钟灵才陪男生一起收拾掉地上残留的蜡烛花瓣，免得被宿管阿姨骂。
随后，她拜托钟灵在寝室楼大堂等她一下，又跟男生说单独谈谈。
两人去了寝室楼附近无人的湖边。
楚觅开门见山：“抱歉，刚才我答应你，是因为人太多了，怕当众拒绝你，害你难堪。所以……我很抱歉。”
男生笑意一僵，随后喜悦如一张被剥离的面具，迅速从他脸上消失。
他解嘲似的抓了抓后脑勺，偏头看向平静湖泊。
好一会，他才看回楚觅，问她：“你玩过跳楼机吗？”
楚觅摇了摇头，她惜命，从来不玩这种刺激游戏。
男生说：“你答应我的那一刻，我就像坐着跳楼机升到了最高处。但现在，我突然掉下来了。”
楚觅感同身受地体会到那种心脏从喉咙里蹦出去的失重感，叫人哽窒。
“对不起……”
她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男生摇头：“不用对不起。其实我也不知道，当众拒绝我，跟这种先让我达到惊喜巅峰再把我摔下来，哪种更痛，但我能感受到你的仁慈。”
楚觅双唇嗫嚅，想说些什么，却惊觉自己依然只能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索性也就闭了嘴。
男生惨淡笑了笑，说：“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他顿了顿说，“我觉得我也不差吧，在高中也有很多女生喜欢我的。”
楚觅忙说：“是我的问题，我对谈恋爱没兴趣。”
男生追问：“为什么？你将来要出国，怕被不合时宜的恋爱影响将来的规划？……你可以告诉我打算去哪个国家，我也去。”
楚觅心中苦笑，只说：“这就是我的私事了。”
男生黯然：“好。”
当晚分开后，楚觅便再也没在学校里见过他。
他们学校占地了得，加之两人不同学院，别说有心避讳，就算真顺其自然，也很难再碰上一面。
钟灵一手托腮，另只手拿漏勺舀着肉丸虾滑，说道：“你知道吗，你在爱情这块，有种残忍的善良。”
楚觅被她这一套套的小词逗笑。
钟灵坐直身子：“我说真的！来一个你拒一个，来两个你拒一双……就别说上学那会了，毕业后多少男的追你，也不缺条件出众的，你怎么就一个都不要，结果又偏偏选了那个吴庸！”
说到这里，她又义愤填膺，只差拍桌，“你宁可选吴庸，都不选那些比他好的，甚至现在这个温昱安，你都在犹豫，我真的……我恨不得替你去谈这场恋爱！你这是对好男人的残酷！你无情！”
楚觅被她琼瑶剧一样的台词震得脑仁子疼，揉揉太阳穴，温吞道：“爱情怎么能只看外在条件。”
钟灵问她：“那当初你对吴庸的爱情，是看到了他什么内在优点？”
楚觅辩解：“他虽然资质长相都不出众，但他家人都很好，而且他愿意为我冒雨买冰淇淋。”
钟灵看着她说：“冰淇淋只是你用来说服自己喜欢他的工具吧。”
楚觅沉默。
片刻，她摊摊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哪还记得清当时的心境。”
钟灵也就就此打住，不再提吴庸相关。
趁热吃了两粒虾滑，她才垂头搅着碗里的蘸料，又说：“我有时候很奇怪，你一边想要纯爱，一边又很抵触新的恋情发生。宝宝，你不去谈，不去筛选，你上哪找纯爱？”
楚觅嘴硬道：“大多数感情的伊始，都是纯爱吧，但谁知道后面会变成什么样。”
钟灵抬头，一语中的：“你质疑爱，多过享受爱本身。”
楚觅心中咚地一声，旋即坦然点头：“也许吧。”
钟灵轻叹：“可是人生就像在黑夜里开车，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段路。但你凭借这一段路的光，摸索着，也能慢慢开到终点。最可惜的是，你连上路都不敢。”
楚觅无言，许久，才说：“对，我想要我理想中的那种爱情，但我却不愿意率先袒露我真实的灵魂，我甚至害怕在爱的过程中，对方了解我比我了解他更多，甚至在我没完全了解他之前，他已经先我一步把我看透。对我来说，这无异于鱼被困在烈日曝晒的水坑中，岌岌可危地吐着白沫。”
“我心里想着要纯粹的爱情，但实际做出选择时，仍会下意识挑一个个人条件家庭背景都平凡的，因为这会让我有一种可掌控的安全感。”
“我想要爱，却始终不肯主动迈出那一步，只有等对方一次次自证他足够爱我，我才会试探着伸出触角。可大多数人早在那一次次自证中，被我逼退。”
“钟灵，我这样的人，挺让人无语的吧。”
钟灵哈哈一笑：“怎么说呢，幸亏我不是个男人，我不跟你谈恋爱。”
楚觅微顿，旋即也呵笑一声，带了点苦涩。
她托腮，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找钟灵拿主意：“可是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其实知道我在处理感情的事上有点问题，但我还是会这样做。这算不算一种自我保护，我在努力维持着我的骄傲。”
说到最后，她声线中带了颤意。
向好友剖白自己，其实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但她同时也在庆幸，她还有钟灵这样一位值得完全信赖的好友，叫她在她面前无惧袒露真实心声。
钟灵轻叹一息：“觅觅，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楚觅抬眸看向她：“说吧，不然我怕你憋得难受，好几天睡不着觉。”
钟灵噗嗤一笑，为好友对她的了解。
她曲肘搭在桌沿，认真道：“那我真说了啊。”
楚觅点点头，嗯一声。
钟灵说：“其实骄傲的边上有一堵墙，墙的另一边住着自卑。但这堵墙其实很模糊很朦胧，以至于很多人都忽略了这对邻居之间的界线。你明白吗？”
楚觅心头巨震，怔怔望住她，脊背如一根勉力绷直的蒲苇。
钟灵歪了歪头：“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你、我，还有其他人，都是这样的，但每个人的应对方式各不相同。”
“我没有叫你非要怎么做的意思，只是说，或许你该先面对你自己的内心，把你自己理清楚，坦诚地给自己争取一段时间、一个空间，比你一个人在那纠结内耗要好很多。”
楚觅许久没有说话。
好一会，她脸上才重新浮起笑意，说道：“我早该跟你吃这顿火锅。”
钟灵了然，也松了口气，愉快嗐了声：“你早说嘛，我最近一直馋火锅，可惜没人陪我吃。”
楚觅举起手边可乐罐：“干杯，敬我最伟大的朋友！”
钟灵也笑，举起可乐罐与她一碰：“敬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当——
两只易拉罐在空气中碰撞出愉悦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