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过了几天，楚觅收到一个意料之外的邀请。
沈嘉禾约她下班一块吃饭。
自年前那次聚餐之后，她与沈嘉禾已经许久没见面。沈嘉禾也不是个喜欢线上聊天的人，所以，他们这段时间的联系仅剩下朋友圈的点赞之交。
楚觅微微诧异，但想到两人共事这么多年，于公于私的交情，又觉得也正常。
这么一想，她也就应了下来。
赴约前，她给温昱安发去微信，告知自己要与沈嘉禾吃饭。
聊天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又一次停留了许久。
但最终，温昱安只发来一个字：【好。】
楚觅盯着手机抿了抿唇，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垂眸收拾好包包，往楼下走去。
沈嘉禾已经在停车坪等候。
只是上了车，楚觅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不上不下。
与上次吃饭不同，随着离职MKL的时间越长，她与沈嘉禾原本的同事乃至上下级的关系全部褪去，那点师徒的情谊似乎也因为没再频繁联系而渐渐淡薄。
她一下有点找不到彼此的“定位”。
但沈嘉禾似乎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在她上车后，依然十分熟稔地跟她说话。
“想吃什么？”他挪车出库，笑着侧头瞧她一眼。
楚觅下意识想说都可以，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你决定就好。”
这是沈嘉禾教她的话术。
与客户社交时，务必让对方感受到她的诚意和敬意，比如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客户吃什么喝什么之类的问题时，不说“随便”“都可以”，而要说“你决定就好”。
沈嘉禾教她的这些，也被她悉数用在他身上，几年来，沈嘉禾竟也颇为受用。
这次也不例外，沈嘉禾当即决定去一家意大利餐厅。
楚觅原以为他有公事要谈，哪知从点单到上菜，再到动餐具，他全程只交流生活近况。
楚觅也就挑着可以说的，与他聊了聊；不可以说的，或不想透露的，便委婉绕过去。
沈嘉禾自然看得出来，但也得体地没有追问。
晚餐接近尾声，楚觅终究还是没忍住，迟疑道：“Jonas，你今天约我吃饭，只是聊这些琐事？”
她忽然庆幸大家都用英文名，否则跳脱原有职位之后，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沈嘉禾笑着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楚觅微怔，片刻，摇了摇头：“倒也没有……”
沈嘉禾不动声色地低头搅着手中那杯Gelato。
近来工作得闲，他难免又想起楚觅，便叫她出来聚一聚。
也是到这次，他才发现，楚觅有种在他在别的女孩身上很难找到的气质，说漂亮太浅薄，说漂泊感、故事感，倒是恰如其分。
日常工作中，少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存在，也确实有些无聊。
但这种心思他自然不会让楚觅知道。
女人大多讨厌目的性太强的接近，她们将那种所谓机缘巧合下碰撞出的火花，称为“爱情”。
沈嘉禾觉得好笑，但也深知像楚觅这样有点闷的女人更信奉这一套。
想到这里，沈嘉禾笑了下，舀了口Gelato，这才耸了耸肩说：“只是最近在感慨，去SKY后，再也碰不到像你这么合拍的人。”
他有意不再说“同事”一词。
楚觅愣了愣，思忖片刻，弯唇道：“可能还需要时间培养默契吧。”
沈嘉禾看着她：“也许。”
用完晚餐，两人都没有逗留。
应楚觅要求，沈嘉禾将她送到最近的地铁站，便与她告别。
楚觅独自走下入口电梯，回想今晚与沈嘉禾的这顿饭，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可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也就不再折磨自己，将这事丢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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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已经九点半。
在玄关换鞋时，楚觅忽听有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
抬眼望去，果然是温昱安从二楼下来。
他穿一身浅灰色的棉质家居服，手中拿着一只马克杯，整个人有种温润的质感。
看向她时，他目光是刻意为之的平静：“回来了。”
“嗯。”楚觅穿好拖鞋走过去，“你……准备休息了？”
“在书房加班。”温昱安半抬手，微扬了一下手中杯子，“下来倒杯水。”
楚觅一顿，却不经意想起，除夕那天去他书房贴窗花时，她分明看到书房休息区常备饮用水。
恐怕他下来倒水是假，来看看她有没有回来是真。
她甚至在想，他这一晚上这样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几趟。
楚觅忽觉心脏被浸于高浓度盐水中，变得皱皱巴巴。
温昱安已走到她跟前，喉结轻轻浮动一下，这才若无其事问：“晚餐还愉快吗？”
楚觅点头：“还可以。”
温昱安顿了顿，片刻也点点头：“好。”
他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只静静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虚移向她身侧。
楚觅却在他的欲言又止中，恍然想起上回跟沈嘉禾吃饭，沈嘉禾送她黄玫瑰，温昱安后来就问她黄玫瑰的事。
那故作坦然的眼神，平静到近乎刻板的语气，到这时串联起来，她才知晓其深意。
她忽又意识到，或许还有更多他喜欢她的蛛丝马迹被她遗漏。
一时间，楚觅的心脏皱缩到极致，生出咸涩的痛意。
两人这会都没有说话，偌大的空间静得出奇。
也正是这份安静，让楚觅身体里的血液逐渐鼓噪，她听见了耳中鼓膜跳动的声音。
她下意识抬眼，朝站在跟前的男人看去。
温昱安拿着水杯，两眼虚焦地站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就在她目光投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似有所觉，也转眸朝她看过来。
四目相对，楚觅心中咯噔一下，仓惶避开视线。
平静须臾，她索性咬了咬牙，又强令自己看回他，犹豫问：“你现在有时间吗……还是急着回去工作？”
那日与钟灵火锅局后，她便已作出决定，可惜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与温昱安开诚布公。
可是温昱安的感情干净得就像水晶，每拖一日，她的内心就多遭受一日来自道德感和同理心的折磨。
温昱安凝眸望住她，疑惑：“有事？”
“嗯。”楚觅点头，深吸气，“有重要的事想跟你谈谈。”
温昱安微顿：“好。”
又问，“去客厅，还是就站在这说？”
楚觅想象两人在客厅正襟危坐的画面，当即毛骨悚然，做出选择：“就站在这说吧。”
温昱安又是一声好。
楚觅望着他，顿时觉得自己残忍极了。
他一定不知道，她此刻就像一个刽子手，要将最凌厉的那一刀砍向他。
他本是那样玉叶金柯的一个人，却要承受她给予的苦楚。
楚觅不知自己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温昱安。”
她轻轻唤了他一声，抿了抿唇，才问，“你是不是介意我跟沈嘉禾单独吃饭？”
温昱安眼睫倏然一颤，瞳孔微缩。
楚觅说下去：“或者说，你……是不是在吃醋？”
温昱安没说话，但呼吸声变得粗沉。
楚觅一鼓作气：“我这样问是不是显得我很自恋？如果是，也请你不要嘲笑我。因为……因为我想搞清楚一件事。”
又是几秒静谧。
温昱安喉结吞咽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声线却略显紧绷：“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温昱安呼吸一滞，胸腔有清晰的屏窒感。
他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是，或者不是。
因为“喜欢上”是一个动态的瞬间，而他对她的喜欢，却是绵延十余年的持续状态。
楚觅等了会，没听到他回答，一时间又被淡淡的尴尬没过头顶。
像是自我解嘲般，她又开始成堆成堆地打补丁：“首先我得跟你明确一件事，那就是我对沈嘉禾绝不存在男女方面的情感……”
温昱安眼底一亮，但楚觅并未停顿，接着说下去，“……我觉得你或许有所察觉，最近我好像经常心不在焉、心事重重……那是因为我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纠结到底要不要找你问清楚，纠结问清楚之后，我该怎么办……”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温昱安忽地出声，声线里有种等待发落的颤意。
他害怕向她承认他喜欢她这个事实。
他怕他说“我喜欢你”后，没人可以收拾他们之间被破坏的友情——他姑且将当前的状态当作友情。
可事到如今，他若忍住了不说，他的春天，也将遥遥无期。
楚觅蓦地噤声，下唇轻颤了一下。
温昱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目光里逐渐有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喜欢你，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他再问一遍，以更明了坦荡的状态。
虽然心中早已认定，但亲耳听他说出来，这种感觉还是震撼极了，即使他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意味。
楚觅虚晃一下，本能地倒退半步，喃喃：“什么时候的事啊……”
温昱安下颌紧了紧，最终选择含糊其辞：“不知道，没有明确的时间，等我发现，已经这样了。”
楚觅深吸一口气，屏住：“可是我……对不起。”
温昱安双目微瞠，一时有种终于被下判决的怔忪。
片刻，他眼睫渐渐低垂下去：“不用说对不起，楚觅。感情的事，从来没有对不对得起。”
他不再喊她“觅觅”，这个他偷来的称呼。
他知道，在她说出对不起的这一刻，他已经失去了喊她“觅觅”的资格。
他喊回“楚觅”，不想让他一个人的悲伤，变成两个人的难堪。
楚觅声音低哑：“不，我必须跟你说清楚，因为你太好太好了，我没办法继续若无其事地享受你的好，可也没办法以对等的方式回报你的好。”
“我从来没有否定你，否定你的感情，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住这样好的你，以及你的好。”
温昱安抬眸看回她，忽然笑了一下，只是笑得些微惨淡。
他说：“怎么办，你分明拒绝了我，却又让我觉得还有希望。”
楚觅双唇翕张，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片晌，只能讷讷说：“我没有想要钓着你的意思……”
“我知道。”温昱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但我也确实……”
楚觅不知该如何描述当下的心情，思忖一会后，索性又换了种说法，“说出来很丢人，当我察觉你的心意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惶恐，是想逃跑……温昱安，我暂时没有办法接受一段让我诚惶诚恐的感情，所以我真的很对不起……”
温昱安深吸气，仰头看天花板，过了会，才重新看回她，嘴角勉力弯出一丝安抚意味的弧度。
“楚觅，没关系，我说了，不用对不起。是我在不恰当的时候，让你察觉了我的感情。不合适的感情对于接受方来说，本就是一种负担。”
楚觅眼圈已经湿烫，他怎么会这么体面周到，竟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快要受不起了。
温昱安说下去：“但感情这种事一旦戳破，就再也回不到蒙昧的时候。我们这段‘婚姻’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我们……”
“我会尽量减少在家里公共区域出现的频率。”
楚觅迅速接话，不忍他处于为难的境地，当即说出了她这几天也一直考量的方案。
温昱安张了张嘴，他没料到她答得这么快，显然已经有了预案。
他很想体面地再朝她笑笑，然后才应一句好。
可是他艰难地牵动嘴角，却发现真的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最终，他只木然地点了点头：“好。”
他回头看眼楼梯，又垂眸看一眼手中的空杯子。
已经没有去倒水的必要了，所以他只朝楚觅说：“那我先上楼了。”
楚觅滞了两秒，而后无声点头。
温昱安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朝楼梯走去。
楚觅目送他的背影，看着他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她继续在原地呆立了许久，也混沌了许久。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现在这样，真的是最优解吗？明明温昱安还是被她伤到，明明她自己也很痛。
可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案了。
感情这东西好像就是会伤人。
毛毛这时睡醒一觉，从狗窝里跑出来找她。
楚觅蹲下身轻抚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却在对上它浑圆墨乌的双眼时，骤然一顿。
眼眶遽然湿热，她忙抬手用掌根按住了双眼。
过了会，才逃离般，往房间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