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说，康月苍怀孕了？”黄宇斌沉声问道。
“对啊，我还以为警察会知道呢。按理来说，你们不应该能掌握我们全部的信息吗？”陆苇笑着说，但那是一种有些阴沉的笑，像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背后散发出的一抹亮意，若有若无，令人窒息，“不过当然了，在她跟我和小熙说了这件事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听小熙说，她其实也有打胎的意愿，虽然她似乎更想把这个孩子当成一个要挟小熙的筹码，要挟他同意复合。哼，她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亮。”陆苇说罢冷笑一声。
“所以于熙是怎么回应的？”黄宇斌问道。
“他当然不会答应复合的了，莱拉到后来简直变成了个疯女人，对他死缠烂打纠葛不放，他也是没有办法，只能给了她一大笔钱把她打发走，看样子这女人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果然收了钱就没声儿了。留得小熙一个人郁闷啊，那是他勤工俭学攒了好几年攒出来的钱，跟那女人一起须臾间就灰飞烟灭了。我安慰他说就当破财消灾了，至少从好的方面去看，以后这个女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了。”陆苇说着说着，脸色陡然黯淡下来，眼眸里黑漆漆沉甸甸的，那是无尽的怨念堆叠出来的神色，“但是这女人就是小熙一辈子最大的霉运，一旦沾上甩也甩不开，阴魂不散，一直跟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她说到一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显然是重新又回想起弟弟已经死去的事实，她一边哭一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道：“都……都怪我……我就不该……不该……不该当时刺激他……”
黄宇斌和坐在陆苇身边的迈特面面相觑，迈特的表情充满了怜惜与困惑，他对于刚才对话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似懂非懂，他不知道妻子是在讲到什么，才会经历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他这才发现，对于妻子认识他之前的人生，他竟然是知之甚少，甚至这个对妻子意义如此重大的幼弟于熙，他都是素未谋面，更别提知道于熙过去的感情史了。
“你还好吗，亲爱的？”迈特用笨拙的中文问道，声音里充满关切。
“我很不好，但是我会好的。”陆苇左手扶住额头，右手握住丈夫的手，垂首喃喃道，“让我在这里继续跟黄警官聊聊，你去照顾照顾吉牧和莉娅，好吗？”
“好的……好的……”迈特连声应下，看着妻子颓丧的模样，一改往日的精练飒爽，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捏了捏陆苇的手，在她手掌心里画了个圈，恋恋不舍地走了。
陆苇目送着迈特的背影离开房间，在他关上房门的时候，她轻叹一口气，对黄宇斌说道：“我不希望我的丈夫看到我的这一面，或许他听不懂我说的所有内容，但他会感受到我身上那种沉重的负面力量，他听不懂我的心事，也不明白我的苦衷，我说的这些事情只会让他觉得我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黄宇斌靠在椅背上倾听着，迈特的离开不知为何让他心里略略松了口气，面对一个受害人家属总比面对两个要轻松一点，他回到了平日里不拘小节的性格，有些莽撞地问道：“你介意我抽根烟吗？”
陆苇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黄宇斌，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说道：“除非你也给我点上一根。”
黄宇斌轻声笑了出来，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走到陆苇的床边递给她，陆苇将那根烟叼在嘴里，探身过去，黄宇斌右手按下打火机给她点上火，左手虚掩着火光。陆苇深深吸进一口烟，又缓缓吐出一股线状的烟雾，一脸悠然自得的模样。
“你丈夫不知道你抽烟吧？”黄宇斌回到靠椅上，给自己也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地说。
“他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应该是个干干净净的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陆苇咧着嘴笑道。
“抽烟也不意味着就不干净纯洁了啊。”黄宇斌笑道，“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我相信他对你的爱肯定不是基于你抽不抽烟这点吧。”
“黄警官结婚了吗？”陆苇突然问道。
“离了，现在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光棍。”黄宇斌揶揄地说，吐了一口烟说，“结婚的时候我俩都不懂事，糊里糊涂就领了证，但是在一起没多久就发现我们都不适应婚姻所需要的责任感，结了三年就离了。”
“看来你是知道婚姻的状态的，两个人在法律和实际上都被永远捆绑成一个共生体，虽然在有些时候这种相互依存的感情能提供不少舒适和安全感，但是长此以往，难免会感到窒息。”陆苇望向窗外，悠然说道，“所以我需要有我自己的那一面，独立于婚姻和家庭的那一面，让我仍然能感知到‘自我’的那一面。我不想让迈特知道我的这一面，我不是怕他会因此抛弃我，我是怕他会想要加入进来，让我在这最后的自由土地里，也会被婚姻所带来的窒息感而笼罩。”
“所以除了抽烟，你还有别的不让你丈夫知道的一面吗？”黄宇斌问道。
“你介意帮我开个窗吗？房间里有点烟雾缭绕了，烟味估计隔着门缝都能飘出去。”
“当然不介意。”黄宇斌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挥了挥手臂想把烟雾扇出窗外。
“回到你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一面，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事实和情绪，正是这些没有别人知道的自己定义了我们的性格甚至是人生，不是吗？”陆苇答道。
“是因为这些事情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吗？”黄宇斌犀利地问道。
陆苇没有作答，而是仍旧怅然地望向窗外，黄宇斌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心里不自禁有一些焦急。上级给他施加了不少压力，这桩旧案被翻出来让举国上下都回到了三年前的恐慌，但是首要嫌疑人是个将要上刑场的死刑犯，而真正的凶手则逍遥法外，不知道还会出现多少个受害人，才能将真凶捕获。整个警局上下都对这个案子束手无措，他们唯一的期望就是第二天肖儒明与康月苍的盘讯，而他需要在肖儒明出发去白桥监狱之前，从陆苇这唯一一根希望的稻草上，获取尽量多的关于于熙和康月苍的信息。
但是眼下陆苇似乎陷入了一种深沉悠长的状态，心思仿佛都飘荡到了千山万水的地方，陷入回忆里久久出不来。
终于黄宇斌坐不住了，大声问道：“陆女士？如果你能配合警局的调查，我们将感激不尽。”
“我的秘密也是你们调查的一部分吗？”陆苇幽幽地道。
“如果能够帮助我们破获案件，希望你可以将你知道的信息分享出来。”黄宇斌的声音变得有些生硬，“也可以给你弟弟的在天之灵带去正义和慰藉。”
陆苇轻轻咬着嘴唇，双手藏在被子里，十指纠葛在一起，她隐约能听到孩子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吉牧正用英语问着迈特妈妈去哪儿了，妈妈还好吗，妈妈怎么了。她几乎听得要热泪盈眶。吉牧的声音和于熙年幼时出奇得相似，恍惚刹那间，她又回到了童年，那时他们的父母在一夜之间就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第二天警察带他们走的时候，于熙也是用这样稚嫩的声音问她：“姐姐，爸爸妈妈去哪了？他们还会回来吗？”这个声音从遥远的过去悠远地传到痛苦的当下，在她的耳边剧烈地震荡着，简直要将她的耳膜给震破，灵魂给震碎。
“我不认为我的秘密能帮助到你们，但如果你认为能让小熙安息的话……”陆苇低声说道。
“一定会的，任何信息都能够帮助到他。”黄宇斌迫切地抓住了陆苇这个话口，他意识到似乎只有利用她对于熙的感情才能获取到最多的信息，于是他在话语里将自己和警局的作用隐去了。
“好吧。”陆苇清了清嗓子，从床上坐直身子，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一只烦人的苍蝇从脑袋旁赶开，“莱拉收了小熙的钱离开后，我和她其实偶然还会有联系。她后来告诉了我，她不准备打胎，她需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那毕竟是小熙的骨肉，她说她不舍得放下她和小熙之间最后的一丝关联。她让我告诉小熙这一点，告诉他只要他想，他们随时都可以成立一个家庭，可以在波士顿附近的郊区买一栋小房子，只要他愿意回到她身边，她随时都可以为小熙成为一个父亲……”
“不好意思，陆女士。”黄宇斌忽然打断道，“凭这几句的意思，你和康月苍倒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句话说得犀利，意下则是，你和恶名昭彰的杀人犯私下里交好，是否便意味着你的本性也不尽纯良。
陆苇叹了一口气，答道：“黄警官，我和那女的之间只能说是没撕破了脸皮，至于什么闺蜜好友，却是谈不上的。说来惭愧，我跟她说这许多，无非是想要多探取到一些和我弟弟有关的消息罢了。唉……这么多年来，我们姐弟之间的关系倒是淡了，我也只能从这些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地方下手，才能了解到一些小熙的事情。”
“嗯，说得是有理。”黄宇斌点头道，“那么然后呢？”
“然后？黄警官要知道此间细节么？”陆苇问道，“我们灵石于姓一族，谈不上有多少侠肝义胆、忠心报国，但是对于自己族内的事，还是很有把握的。黄警官了解到这里，了解到我那弟弟竟有一个私生之子，还要有什么多的信息需要知道的么？非得要我把康月苍的一思一想均都报备了，黄警官才肯罢休么？那女人确然是生下了小熙的孩子，但是往后如何，我却是不知道了……”
黄宇斌听她激愤之间，说了这许多，心下已然大喜，心想：“陆苇告诉了我康月苍与于熙有一私生子，我若是把此信息告知给局子内，他们定当有共谏，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了。”心中如此想，嘴巴里已经对陆苇是多加关照，柔声道：“陆女士今日给的信息十分有效，日后我们找到这凶手之后，必当会来跟陆女士道谢！”说着不免欠身言谢，心里想着，“多亏了这女子，我们掌握到康月苍一大软肋，我们虽然从未知道她有过身孕，但总归是知道她孕有后代。多谢陆女士的配合！”
陆苇笑道：“黄警官这是作甚？我心中瞧那康月苍不忿久矣。你便是不说这许多，我也是改想法设法，将她除去的。”
黄宇斌“咦”地一声，问道：“陆女士有什么法子么？”
陆苇轻轻一笑，黄宇斌看到她脸上花容月貌一般，心中微微荡漾一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虽然中年，但是相貌举止之间，仍然摄人心魄。却听得陆苇悠然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现下小熙已死。我虽心中悲恸不已，但只有寻得康月苍相助了。我知道她心智聪慧，必有法子找出来杀害小熙的凶手！”
她如此说，定是消除了康月苍的杀人嫌疑了。然而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康月苍与于熙又与其有何相干，却是谁人也猜不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