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赶去蓬莱，所谓何事？比起平城，那儿都没什么人气。”车夫一路赶车有些无聊，与客人聊起天来。

    “是去山里寻一位高人。”

    论打听消息和找人，土行孙完全不逊色于汤大人。它若是不偷懒不贪玩，勤勤恳恳日行千里，相信不出几日就找到听荷的下落。

    昨夜，正值蓬莱雨季。一行黑衣人骑着矮马沿着南麓小镇绕行至蓬莱。

    凌晨时分，天边乌云滚滚，雨水压境，整个平城码头笼罩在烟雨之中。靠近陆地的南麓小镇恰好是雨水集中的地方，一行人纷纷披上斗笠和蓑衣，快速穿梭在泥泞的石子路上，不多久，留下长长一条空巷。得益于这场夜雨，第二日早起前往平城的渔人、菜农、商贩们，并没有发现昨夜那一长串的马蹄印。

    原以为能在蓬莱山脚稍作休整的刺客们，却等来了对家的埋伏。这下不等他们挟人逼墨家少主出山，他反倒亲自带人来了。

    山脚相对平坦，且没有树木遮挡，双方得以避免束手束脚，很快便尘土飞扬、不可开交。只是赶了一夜路的刺客很快占了下风，被墨家打手的长刀砍得节节败退。他们依仗的阵型被冲散，如同棋盘上被包围的棋子，任由对手方吞并宰割。

    待完全控制住这些人，墨钦从其中一个手下的手中拎过把刀，一步步向地上那捂着腹部的蒙面人走去。

    “放心。下一回，我就送你主子下去，与你团聚。”

    下一秒，那人瞳孔逐渐放大，头缓缓垂下侧倒在地上，鲜血从身下溢出，很快没了声息。其余的活口全部被手下带往老家主的大本营连夜审问。墨钦从一劈矮马上抱下一个紫衫女子，背着她朝着山上走去。

    蓬莱山中住着一些胆子大的农户，也有猛兽精怪、世外高人，使它成为皇城难以掌控的地带，也是墨钦心中休养生息，恢复功法的绝佳之地。即便藏龙卧虎，由于山地面积大，加上地势复杂，这个山头和那个山头的人从没见过面也是常有的，因此也就相安无事，没出什么大乱子。

    听荷睡了很久，做了很多梦，最后一个梦是在林子里，被一只白虎追着跑。好奇怪，明明感觉很累快要跑不动了，身体还一直往前冲。直到面前出现一块巨石，快撞上去了，她猛地睁开双眼。

    身上盖着棉被，屋子里萦绕着檀香味，原来墙边小榻的茶几上放着香炉，墨钦此刻束着发，盘腿而坐，撑着头望向她。深蓝色衣袍胡乱落在周身，被炉烟蒙上一层雾气。

    眼前人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到床边，背对她坐下，双手撑住床沿。并且言辞不善，有些赌气。

    “那些刺客应该是看到家主令牌，把你当成墨家人了。所以令牌呢？”

    “我也不清楚，大约是被劫持途中，不小心掉了。”她解释道，“我知道这东西对墨家很重要。如果找不回来的话......”

    她小心地瞄了一眼那充满怨气的背，鼓起勇气坦然道：“那就算扯平了。我不再追究你爹做的事。毕竟，姜羿本就是个不分是非，荒淫无度的主，他是拿我族人的命泄愤，来掩饰他的无能。但这不代表我会站在你们这边。”

    “嗯。”墨钦的语气缓和下来，却还有些愧疚，“无论如何，是墨家欠你们的。那日我说过，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他转过头看着她，突然又想起一样东西。

    “不对，还有匕首。那天我落水被人挟持，你从我手里抽出来救我的，后来还想用它杀我......该不会也掉了吧？”他漆黑的眸子湿漉漉的，就同那日船上初见一样。

    良久，听荷终于想起了他口中的那把匕首，已经被她在般若林的洞穴中交给祝荣了。危急时刻，哪管得了这么多？

    她有些心虚地望向另一边。窗外是一个庭院，被打理的很好，树的枝桠因为季节的原因光秃秃的，但并不杂乱，彩色鹅卵石与小径旁的三色堇相映成趣。

    “我连自己的剑都丢了，更别提那把匕首了。”

    墨钦被气得差点没站稳，蹲下身从床底抽出一个箱子，拿出那白鞘冰剑，放在屋子中间的桌上。

    他转过身，得逞似的笑了笑：“喏，它在这儿。是从一匹马背的包裹里搜出来的。所以，匕首真的丢了？”

    ......

    “没丢没丢，我想起来我把它存在一个地方了。这把剑先押你这，等我找人取到匕首再和你换吧。”听荷心中无奈。

    “得了，那日在船上留给你了，便是你的。”他想了想，又笑着嘱咐道，“不过它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宝贝，你可别随便送人了。”

    不不不，这事得过去。

    于是听荷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日常寒暄、闲聊的内容，然而意识仿佛跌进了云海，在一片茫然中浮沉。

    她像是被定住一般，呆呆地坐在床头，直到墨钦忍不住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听荷才缓缓眨了眨眼，一脸怅然若失地盯着他。

    “那些刺客究竟什么来头？是否和我在平城遇袭的事有关系？”

    “他们后来竟盯上你了？”墨钦敛了笑意，“没道理啊。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才对。”

    “也许是我那日在船上解救了你，又恰好拿了你的令牌。他们认为我与墨家有特殊的关系，所以伺机报复，想引你和老家主出来。”听荷扑闪扑闪的眸子真诚地望向他。

    墨钦听罢，只是娓娓道来：“江湖中想瓜分墨家机关术的人不在少数，汴西山庄马老板是近年来麻烦事最多的。他买通刺客多次对墨家管事和家主下手，但我倒不知道他能本事大到找人找进宫去。”

    “我遇险后，被一位羽族药师所救。羽族爱才惜才，墨郎君或能寻求他们相助？”

    是啊。偌大江湖，难道没有一方肯帮助玄机墨家一同抵挡东躲西藏的命运吗？

    墨钦移开眼，望着窗外出神。

    半晌，他开口道：“其中缘由复杂。墨家靠机关术吃饭，故不愿向江湖中人公开机关术的内容与图纸。王上与祖父谈判未果，便退一步，要求玄机门派一名手下亲自入宫教导储君机关术。”

    “祖父答应了，姑姑便入了宫。原本以为见到的是储君姜泉，可是临时变成了姜琦。武王宠爱其幼子是人尽皆知，姑姑更加小心谨慎。但有一日，不知为何惹得姜琦不快，抬出宫来时，尸首已经凉了。自此玄机墨家与皇城周围的暗卫便时常发生摩擦，一些初级机关术很快从坊间泄露出来，姑姑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阴谋也早就无从查起......之后的事，我想你也理解了。”

    听荷点了点头，“所以各方势力为了免于暗卫的‘问候’，也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明哲保身。”

    “不排除会有肝胆侠义之士为之打抱不平，但是蚍蜉撼树，怕是有去无回。”

    墨钦立于林间木屋，坦然地将这些话说给窗外的风和眼前的人听。可是不甘与抗争，却不曾从墨家人的骨血中被剔除。

    听荷从滂渡河出逃，逐渐明白了万物的苦难与挣扎。墨家掌握着令人忌惮的机关术，倘若不养打手，或是一心发展商贸，恐怕早就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滂渡河的命运或许也早就被写好了。只要单都王朝存在，姜羿的统治还存在，那么这个结局迟早会到来。

    墨钦每日在林中闭关，只有吃饭睡觉才会短暂地看望听荷，并热情地要求她多留几日，避避风头。

    而听荷想要离开的心已经蠢蠢欲动。一方面她迫切想回宫探探情况，另一方面是担心找不到祝荣自己会在某天掉进冰窖里。

    不过这份担心很快就落了地。

    这天下午，听荷正在小榻上打盹。忽感一阵地动山摇，她猛地睁开眼，向外头跑去，四处查看。

    并无异样。震动也消失了。

    她正纳闷，眼前的土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土堆。小土堆很快又抖动起来，片刻后冒出一颗地鼠头来。它抖了抖身上的泥土，幻化成人。

    “土行孙？”听荷半是惊喜，半是疑惑，“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次化的形好像更壮了些。”

    “哟，还挺近，这都还没出蓬莱山呢。我就说嘛，天底下还没有我找不到的人咧。”它从腰上解下一捆药包，塞进听荷手中，“祝家那小子让我找着你之后，一定得把药给你。这包草药得分三次加进锅里，第一次半个时辰，第二次......”

    它挠了挠头，“第二次......第二次多久来着......路上脑子进土给忘了......你别急，待我回去问问清楚，顺便给他报个平安。”

    “诶！你别......着急走。”

    没等听荷喊出一句话来，它便遁地消失了。那气势犹如万马奔腾，百兽下山，相当招摇。

    墨钦挥剑的手抖了抖，他停下动作，狐疑地看了看脚下的土地。总觉得不太平，他闭上眼呼了口气，将剑收拢到背后，迈开步子朝着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