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爷爷将已经破损不堪的吉星号连同家里一些值钱的器物一起卖掉了,直到将换来的财物赔给了王二狗和大小福兄弟的家人后风波才渐渐得以平息。

    夏至那天,我和爷爷又去邻村李家登门拜访了一次,为了这次拜访,爷爷把家里最后两只留着下蛋的芦花鸡也捉了去。

    我知道,他还是不甘心,想问个明白。

    李家院门虚掩,我和爷爷刚进院子,就看见了李大福,看起来他头上的伤已无大碍,身体也重新恢复了健硕,此时正背对着院门坐在地上把玩手中的泥巴,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在念着什么,他的腰上拴着一根长长的铁链,铁链的另一头锁在了墙角一座笨重的石磨上。

    我觉得奇怪,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大福哥”。

    李大福转过头来迟疑地打量着我,眼神很是陌生,忽然间,他脸色大变一把将我推开“蹭——”地一下从地上弹起,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

    “鬼!有鬼啊!!”

    大福的惨叫声很快惊动了屋里人,我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李叔和李婶就已经飞快地从屋里冲出来,李婶惊慌失措地朝李大福跑过去,李叔则冲过来一把提溜起着我的衣领,一只手拽着我一只手推搡着爷爷不容分说将我们赶到院外:

    “你们…还来我家做什么…”

    李叔匆匆合上院门,一边黑着脸抱怨。

    “不回去!我不回去!!”

    院子里李大福的惊叫声依旧此起彼伏,隔壁王婆婆从门里探出头来朝我们张望,见李叔介怀地看了她一眼,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小李啊…这两只芦花鸡…是特地带来给福子兄弟补身体的…你看…能不能让我见见他们…”

    爷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提着鸡笼的枯手尴尬地悬在半空,笑得格外讨好而卑微。

    “啪——”

    爷爷话音未落,李叔用力地一把推开爷爷的手,鸡笼被打翻在地滚出好几米远,其中一只惊叫着扑腾着从笼子里钻了出来。

    “要不是当初你家海娃子执意赶在那时候出海,我的两个儿子也不会…”

    李叔紧紧攥着拳,声音在发抖,我见状赶紧冲到爷爷身前,生怕李叔要动手,尽管那时的我身高不及李叔胸口,但我执拗地仰着头怒视着他的眼睛,心中早已无所畏惧。

    李叔本想说些更难听的话,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路过的邻里周遭,终究克制着把话咽了回去:

    “罢了!事已至此,都是天意…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下去…唉…都不容易…你们走吧…”

    李叔说完摆了摆手,随即将视线转向一边紧咬着腮帮子不再言语,他身后的院子里依旧在鸡飞狗跳着,但他似乎不打算进去干涉,只是像尊石像一样堵在院门口将我和爷爷阻挡在外,乌青的眼底满是倦怠。

    我转头看向爷爷,阳光打在他满是褶皱的脸上随着嘴角微微颤动,那不是愤怒,是无助,一种想要乞求却无从谈起的无助。

    “棠儿,咱们走吧…”

    爷爷无奈地叹了口气识趣地走开了,面对李叔不留余地的拒绝,老实巴交的他只能缴械投降。

    老母鸡在一旁咯咯咯叫唤着,爷爷低着头失魂落魄地走在前面,似乎不打算将它们带回去了,但我却不甘心,决定扭头追鸡去,贫苦的生活已将我历练成一个斗士,那两只芦花鸡是我和爷爷生活的保障,既然什么都没问到,我是断然不舍得将它们拱手送人的。

    于是,我拎起笼子执着地追赶着那只落跑的芦花鸡一路横冲直撞闯进了王婆婆家的院子,刚一进去,就看见王婆婆正抓着鸡等在门后,她瞧着我,一副为难的样子,我立刻明白了,她其实一直在门口偷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没有立刻上前将老母鸡接过来,王婆婆亦犹豫着愣在那里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这样我俩僵持了片刻后,终于,她率先开了口:

    “海棠啊…往后就劝你爷爷别来了…再来也问不出个什么的…他们李家现在也…唉…”

    王婆婆明显知道些什么,但又似乎不好开口。

    “奶奶…我把芦花鸡送给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们家就剩这两只鸡了,都给你。”

    我举着手里的破笼子格外认真,没办法,孩子的世界就是天真且可笑的。

    两只芦花鸡没能打动李叔,自然也不会成为说服王婆婆的理由,但意外的是,我那幼稚的行为竟突然让她红了眼眶:

    “唉…我一个外人,本不便议论别人家的事…唉…真是造了孽了…”

    王婆朝我走过来,一边将老母鸡塞回我手中的笼子里一边小声嘟囔着:

    “其实…李家两个儿子从海上回来后就出了问题。小儿子残废了,成天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见人也不说话。大儿子呢身子倒是养好了,但估计伤着脑子,疯了。李家怕这事传出去影响到年初刚订下的亲事,就把孩子用铁链锁着,想先慢慢治疗着看…

    “唉…他们家也不容易,就这么两个儿子,一个残一个疯,日子过得鸡飞蛋打的。福子娘吃不消,之前偷偷找我哭诉过好几回,每次都是福子爹把她拉扯回去的,他也是怕事情传出去,李家上下脸上无光…”

    王婆婆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看着我:

    “海棠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应当知轻重吧?这些事,可不好同别人讲的。”

    王婆婆所说的话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但又确确实实印证了方才我在李家看到的场景,尽管有千百个不甘心,但那一刻我也不得不承认,在那场离奇风暴里所发生的故事,将会永远地石沉大海了。

    我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冲着王婆婆木讷的点了点头,我想,的确是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了,就像李叔所说的,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下去,放过他们,也是放过自己。

    那天回到家后,我向爷爷精心编造了一个谎言。

    我说,那天在风暴中我撞到了头,所以影响了记忆,但现在我恢复了,所以想起来在我落水前父亲就已经被巨浪冲走了,后来母亲为了救我也跳进海里,但是海浪将我们冲散,在我溺水失去意识前,母亲就已经不知所踪了。

    为了让谎言显得更加逼真,我添加了许多的细节,不仅将王二狗被海水冲走时的场景安插在了父亲的身上,甚至还特地声称这一切都是在梦里突然回忆起来的。

    就这样,爷爷将信将疑着,反复询问着,直到最后终于完全相信了我的话,我想,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我和爷爷也到了必须向前看的时候了。

    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痛苦只会放过那些不再刻意去关注它的人,这是我在十岁那年忽然间想明白的道理。

    大概是所有的泪都在观潮山上流干了,自打吉星号回来那天起,我就再没哭过,泪水是没有意义的,但生活还得继续。

    这段时间我笨拙地学起母亲的样子,操持家务、忙里忙外,日子虽比过去清苦许多,但也算在勉强往前走着,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让生活继续下去的办法。

    然而,当表面的混乱应付了过去后,我才慢慢意识到有太多事是我根本无法控制的。

    暴露在外的伤口总是更容易愈合,我脑后的伤疤消失了,父母离我而去的事实我也全盘接受,但那场风暴留给我的记忆却像是慢性毒药,一开始我忙着应对新生活的挑战没将它放在心上,可时间越长,毒性便愈发显现出来,我也变得越来越失去控制、药石无医。

    吉星号回来后,几乎从来没有做过噩梦的我开始夜夜被梦魇所侵蚀,我梦见巨浪将父亲和母亲撕碎,梦见自己坠向漆黑的海底无法呼吸,虽然只要我努力睁开眼,那些梦境都会迅速淡去,但在梦与现实之间挣扎的过程依旧是漫长而绝望的。

    每天我都从极度的窒息感中惊醒,身体就像刚从海里打捞起来似的沉重,我的皮肤甚至还能感受到海水的寒意和口中咸咸的泛着腥的味道,我知道,那场可怕的风暴又在我的梦境中卷土重来了。

    我被迫重复经历着在那场风暴中所遭遇的所有恐惧与疼痛,然后在清醒过后重新再接受一次父亲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我的事实。

    那种痛苦,痛不欲生。

    日与夜就像在拔河,我被绑在中间撕扯拉拽,每每用尽全身力气向前走几步,又猝不及防地被拉回原点,如此来来回回,直到在那场无休无止的角力中被耗得精疲力竭。

    渐渐地,我开始强迫自己不睡觉,一到夜里便强打起精神,眼看着映照在屋顶的烛火暗淡消褪,然后黎明的晨光逐渐填满整个房间,但即便是困到极致不小心眯上会儿眼,那风暴便立刻又会席卷而来。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白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迷迷糊糊、魂不守舍,不停地做事又不停地犯错,晚上又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与强烈的困意做殊死搏斗上,在这样混沌不堪的状态下,本就艰辛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新书推荐: 这个我真的演不了 女*******日 虐文女配她被追妻火葬场了 不是吧只有我重开了 宿主,给本系统爆点金币 权宦之路 穿越日子不好混 山*******行 这把我跳预言家 重生小黑莲,太子靠边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