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4

    李存勖把她带到主院时,李存礼正等候在那,自律的他甚至已经练完一遍至圣乾坤功,头发微微濡湿。

    李存勖单手搬了把椅子放到门口,与他们相对着,隔了几层台阶,翘着二郎腿坐下,对她说:

    “来,阿清,你先练一遍叶家剑法。”

    叶则清摸不清他的想法,只好先抽出剑按他说的做。

    叶家剑法对通文馆不算秘密,毕竟结盟的其中一项便是希望两家功法相融相通,叶家剑法的剑谱早就送到了李克用那,这次闭关除了提升功力境界,想必也是为了将两者融会贯通。

    叶家剑法除了叶家人自己之外,其他人根本不能练至大成,这也是当时她爹如此痛快将叶家剑法送来的原因。

    就算没有这个原因,她也不屑在别人面前弄虚作假,便一招一式板板正正地使出来。

    她敛目凝神,周边仿佛静若无人,院落里的风与落叶之声皆入她耳,挥出的每一个招式凌厉万分,却又飘如柳絮让人难以琢磨。明明每一招都如此简单,可真正做出来却又让人觉得精妙无比。

    李存礼看得认真,李存勖则拄着下巴饶有兴趣,时不时点点头。

    待她练完一遍,呼吸重了几分,身上也出了薄汗。长呼一口气后,她抬眉看向李存勖。

    李存勖啪啪鼓掌,眉眼间带了些许赞赏。

    “才八岁,这剑法就已如此纯熟,看来平时定是严于律己。”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这叶家剑法我远不如你,我能做的便是将至圣乾坤功倾数传与你,它是至阳功法,而叶家剑法虽强调敏捷飘渺,却也讲究至纯至净,未必与它没有相似之处。”

    他拍拍她的肩膀,“所以两者能融合几分,就要看咱们共同的努力了。”

    语气倒十分真诚,好似没有半分作假。

    她敛目遮下眼中所有情绪,握着剑柄行礼:“是,多谢二哥。”

    李存勖啧了一声,接着又无奈地叹息,把她行礼的手抬起来,蹲下身子与她持平。

    “父王既然让我来教你,那你与小六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弟弟妹妹,没有什么区别。阿清,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或许你现在对我还不信任,这也是必然的,可是我会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交给你,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的话语低沉坚定,让她心中一震,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

    她告诉自己,这或许是李存勖故意说出来骗取她信任的,都是糖衣炮弹。可是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变得温和,只是小孩子的她还是忍不住想,她才没有信,她只是要看看以后他是如何做的。

    “所以不用天天行礼,多生分啊,像小六似的就行了。”

    她一下子没转过弯,有些疑惑不解,怀疑他是不是把话说反了。毕竟李存礼看上去是最知礼的人,虽然她觉得他并不简单,肯定隐藏些什么,但就礼仪这一点来说 ,整个通文馆的人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他一天行的礼多。

    李存礼瞥了李存勖一眼,刚想张嘴说些什么,李存勖便神秘一笑,说:“以后慢慢的你就知道了。”

    说罢他站起来背着手,身上的气场马上高深莫测起来。

    “今天只是先简单的练习一下,任务不重,好让阿清也适应适应。你们先扎半个时辰的马步,好好练练基本功。”

    他是老师自然说的算,她在燕云师傅经常让她蹲马步,现在当然没有异议。虽然李存礼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但也得乖乖蹲下来扎马步。

    半个时辰并不久,两人练武多年不在话下,七八月的太阳正是毒的时候,不过现在刚到辰时阳光正是适宜的时候,照在身上倒有几分温暖。不过半个时辰下来,他们呼吸多少有些急促,额上也流下几滴汗水。

    李存勖在他们蹲马步的时候,就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戏书,还低声哼唱着。原本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很容易变成靡靡之音,他的曲调婉转却有力,不失阳刚。

    她只是远远听过几次,隔着重重院墙只能听个大概,并不十分清晰。如今近距离听来,倒觉得十分悦耳。

    她悄悄瞅一眼李存礼,他的表情十分淡定,看上去已经习以为常似的。看来以后每天来这里被他教导时,都会听见他唱的戏曲。她心里想,一边练着武,旁边还有伴奏,居然还有几分惬意,倒也不亏。

    一转眼的功夫,半个时辰便过了。李存勖虽在看书,可心思一直放在他俩身上。让他们略休息一会后,便收了书,开始指导他们的武功。

    李存礼的进度快,李存勖便把至圣乾坤功的秘籍交给她,让她先看着。转而去指导李存礼指几处不当的地方,完事后就放养到一边让他自己练去,李存勖则可以专心教她。

    在李存勖忙的时候,她翻看了几页,里面的东西晦涩难懂,跟叶家剑法的简洁易懂完全不同,但好在她还是能看懂一部分的。

    她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按照书上所写比划着,只是遇到实在不解的,她低头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着。突然一根手指指着她困惑的地方,李存勖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慢慢的把难点拆碎讲解。

    他难得的没像平时一般懒散,没用戏腔而是正常语调说话,声音清冽缓和,沁入溪水般清凉透彻,或许是唱戏的缘故,他的尾音微微挑起,总是带着说不出来的感觉。

    在李存勖的讲解下,她茅塞顿开,立马在他的陪同下开始修炼。

    李存勖也很惊喜,他只是讲了一遍,又亲手带着她把前几节功夫过了一遍,她便明白并且能付诸实践,做到七八分。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的,是个练武奇才。

    练武时间匆匆而过,日头越来越高,院内地面都开始烤人了。

    李存勖收了内力,吐出一口气。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接着来。对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兜里掏出两张纸递给他们。“这是以后你们每日的行程,记好了,迟到可是要受罚的。”

    她接过那张纸,上面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密密麻麻写着每日的安排。早上来的时候,李存勖便同她简单说过了,但远不如纸上的详细。

    卯时二刻到巳时二刻是习武时间,之后便是一个时辰学习,午饭后可略休息会,再学一个半时辰这一天的课程就结束了。每隔三日下午去马场骑马射箭,连续九日之后便有一日休息,不算节日,一月有三日假期。这作息倒是与她从前差不多,如今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她突然想起张子凡,听说他今天也被义父带到桃林习武去了,以后应当不与他们在一起。这倒也正常,毕竟他跟着李嗣源,两方的关系到底有些微妙,

    “张子凡的武功有李嗣源教,不过骑马射箭的课程倒是在同一天,”李存勖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出言解释道。

    他们休息半盏茶,就跟随李存勖去了内室,那已经放了三张案桌,一张放在最前面,剩下两张尺寸小些的并排放在它下面。桌上面各类书籍和纸墨笔砚一应俱全。

    所谓学习,无非就是学习前人所著的各种书,占大部分的自然是兵书,李存勖如今虽才弱冠,但十五六岁便开始带兵打仗了,领兵的经验十分丰富,又见解独到举一反三,原本枯燥兵书竟讲的十分有趣。她和李存礼听得津津有味,讲到激烈时甚至热血沸腾,想着现在就披上铠甲上战场去。

    大概是他讲的真的十分有趣,时间居然匆匆而过,一转眼日头便到了头上。

    中午时为了方便自然是留在李存勖这里用饭,李存勖一早就吩咐好了,做的大多都是她爱吃的饭菜。

    “行了,饭后犯困,你们都回去睡个午觉,下午再继续学习。”

    等到下午的课上完,一天课程便这么结束了,李存勖比他们还要准时,一见时间到了,立马喊停,比他们自己还着急下课。

    “我跟马场已经交代好了,你们去那看看之前那几匹马吧,取个名字,以后就是你们的坐骑了,但是别又骑着乱跑。”

    这是他关上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咂咂嘴道:“二哥的性子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有时候洒脱却又对某些事情严格至极。”

    这几天接触下来,真是一个奇怪却能引起她兴趣的人。

    …………

    张子凡今天学了一天头昏脑胀的,一结束便迫不及待跑过来找他们。

    碰面后的三小只一拍即合,当即决定去马场,李存礼则是少数服从多数,哪怕不情愿也被拉着过去。

    到了那才发现看守马场的下人多了一倍,一见他们来立刻战战兢兢,生怕他们又像上次一样可以要骑那几匹马。

    她在心里暗叹,当初和张子凡放肆那一回,既有点试探通文馆底线,告诉通文馆的人自己不好欺负的意思,也有种破罐子破摔放纵自己的意向。如今看来,他们恐怕是马场最怕见到的人了。

    不过马场的人还是恭恭敬敬的把他们领到马厩,之前那几匹马看样子生活的挺好,正大口朵颐嚼着马草。

    她抚摸着那匹赤红马的马背,柔顺的触感让她心生愉悦,转头问:“子凡,你想好取什么名字了吗?”

    “还没,想来姑姑是想好了,不知道是什么?”

    “它通体火红,跑起来又急如闪电,便叫它赤云好了。”

    张子凡点头,但是又苦恼起来。“我想给它起个霸气的,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她思考片刻,说了几句诗句,直到说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张子凡眼睛一亮,“这个好,一听这个便好像见到了战场,让人热血沸腾的,就叫它金戈。”

    接着两人把目光都投向了李存礼,他直接不假思索地说:“汗血宝马的别称又叫绝影,它就叫这个名字好了。”

    说完好像是觉得有点太单薄,好像自己太不用心似的,又加了一句。“我可是想了很久的。”

    听上去有种敷衍的用心。

    但不管怎么说,三匹马都有了自己的名字,看着新鲜出炉的它们,她想就立刻就骑上兜几圈,可是也明白,任性的事偶尔做一做就行了,若是天天做就说不过去了。

    天色渐渐晚了,他们便分开了。回去她又自己练了会剑,就着烛火看会父亲留的兵书。

    临睡前,她看着外面浓厚的夜色,想不知李存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的确有真才实学,武功造诣又极高,可是她到底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她的背后,就是燕云的安危。

    她不能轻易的去赌一个人的真心,一旦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

    因为马场那边有事,三天一次的课程取消了,他们连着上了七八天的课。在这几天,她终于对李存礼真正的性子有了些许了解,原来他伶牙俐齿的,在熟悉的人面前完全没有在外人那里文质彬彬的模样,而且居然带了点杠精的本质,李存勖有时候和他说话都会被噎住。但是李存礼说完之后立刻反应过来,飞速瞥了她一眼,又僵硬的转过去,好像在懊恼自己居然把真实一面露出来了,马上又变回了平常的样子。只是这几天他暴露的太频繁,最后连装都懒得装了,直接暴露本性。

    原来在熟人面前他真的不常行礼,随意得很,她渐渐明白了李存勖的意思。

    或许是他们在磨合的过程中,他也在慢慢接受她,把她化在了自己同一阵营中。只是,她的内心中的顾虑却并没有那么容易打消。

    李存勖依旧是雷打不动地照着作息办事,上午带着两人或打坐调息,或指导他们武功剑法。他虽年轻却已经是小天位,对至圣乾坤功更是纯熟,她本就聪慧,在他的教导下,武功可谓是一日千里。闲暇时他时常与她聊起自己的心得,额外指导了她几招,所以她对叶家剑法也有了些新的顿悟。

    读书时,她发现他的字极好看,龙飞凤舞又有筋骨。正所谓字如其人,这几天下来,他好像真的打算把自己浑身所学教给她,一点也没藏私的样子,这个李存勖难道真是真心的?

    她摇摇头,怎么能被简单的糖衣炮弹给迷惑,不能这么轻易的去相信他,怎么着还得再观察几个月。

    正想着,突然被毛笔杆轻轻敲了敲,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李存勖抬了抬眉,示意她看自己笔下写的东西,写得潦草无神。

    “别走神,练字最讲究静心。”

    他想着这几天自己是严格了些,她才来几天不适应也是应当的,便道:“想必是累了,你俩先休息一刻钟,今天下午去马场,你们好好放松放松。”

    “是。”

    待到下午,李存勖让他们换上身简便的衣服,等去了马场,李嗣源和张子凡已经到了。

    这还是她到通文馆后第一次见李嗣源,倒是每天都分咐厨房给她送些好吃的,看来他当真十分忙碌。几人见面简单客套几句,李嗣源对她不免又是一阵嘘寒问暖,好似十分亲热一般。

    李存勖当真是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虚假的场面,直接让马奴牵来准备好的几匹马,一匹是他自己的坐骑,剩下的都是当时他们自己看上取好名字的马,经过几天的驯化已经完全温顺了,这才敢给他们练习用。

    他一个跃身上了马,高大的身影在阳光的照射下英姿飒爽。

    “行了大哥,带他们来就是练习骑术的,就直接进入主题吧。”

    李嗣源自然点头称是,也不多言了。

    她闻言立马拽住缰绳,利落的上了赤云的背,转头就见李存勖满意的笑容。

    她对他人的好恶真心十分敏感,自然明白李嗣源和李克用对她的真正意图,正因如此——她又瞥了眼正在漫不经心抚摸马头的李存勖。

    她才对他的行为感到不解,踌躇不前。

    “大哥,我带他们两个去练习了,先走一步。”

    李嗣源喊住他,把一旁的张子凡向前推了推,“二弟啊,我最近事务繁忙伤了腰,麻烦二弟顺便教教子凡,大哥我啊先坐会。”

    说着扶着腰慢慢坐到椅子上。

    李存勖笑了一声,挥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马嘶叫着扬起蹄子跑起来。

    “你们都跟上来。”

    那一天,一匹高大的骏马跑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三匹幼小些的马匹,

    李存勖领着他们跑几圈,又看着他们的姿势,把他们一些习惯的小毛病纠正过来,当真是亲力亲为。

    “缰绳握得朝里些,不然你这样不好发力。”李存勖上手把她的手放在更合适的位置上,一眼就看出病灶。“你之前的师傅肯定教你很多次了,是你自己不改吧。”

    她尴尬地耸耸鼻子,居然被他猜中了。

    “这些不注意的小毛病,慢慢积累会出大问题的。”

    她认真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点异议。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内心的坚冰正在慢慢融化。

    等把他们的姿势都校正过来后,李存勖调转马头,一溜烟跑没影了,走的很干脆,只留下一句话:

    “行了,你们三个自己去练习吧,我就在那边看着你们。”

    话是这么说,其实就是给他们休息的时间,让他们三个小伙伴一起加深感情。

    “姑姑,六叔。”张子凡等李存勖一走,立马就来劲了,屁颠屁颠地说:“咱们去比赛骑几圈?上次没分出胜负,这次要看看到底谁能赢。”

    她早有此意,做好出发的架势。“好啊,到时候输了可别哭鼻子。”

    “谁输还不一定呢。”

    李存礼见他们心意已决,提议说:“就在马场里转几圈吧,不能像上次一样去后山。”

    她拍拍胸脯。“放心吧,大哥二哥都在这呢,我们就是想去也去不成啊。”

    他察觉出她话里的意思,顺着说:“那他们要是不在,你们就直接骑过去了?”

    她清了清嗓子,错开他锐利的眼光。刚才说快了,被他发现了。

    她赶紧摆好架势,转移话题:“好了,准备了啊,我倒数三个数,你们要不准备好,我可就先跑了。三……”

    张子凡手忙脚乱摆正金戈的位置。“等等,姑姑,我还没准备好呢,太狡猾了。”

    “二,一,走喽。”

    她一甩马鞭,赤云风驰电车地冲出去,一马当先。

    “凡儿,机会转瞬即逝,抓不住可不是我的问题啊。”

    李存勖下了马,离李嗣源远远的找了个阴凉地方,让下人搬个凳子坐下来。看着马场上闹作一团的孩子,唇边带了些许笑意。

    只是李嗣源却拿着两杯茶水走过来,开玩笑说:“这几个小家伙关系还真不错,刚才二弟教凡儿辛苦了,大哥敬你一杯。”

    李存勖避开他递过来的茶水,直接拿起自己桌子上的杯子,朝他那里送了送。

    “大哥严重了,我也没教他什么,他在大哥那里学的很好。”

    李嗣源悻悻放下茶杯,倒是面色如常。“二弟何苦拒人千里之外,二弟是义父亲子,大哥不才只能掌管通文管的各种小事,你我兄弟更该齐心协力,为义父分忧才是。”

    李存勖本来正拨弄杯里的茶叶,闻言抬头看着他,只是那目光多了些意外和无语。

    这些年李嗣源背地里做的小动作真打量着他不知道。两人这些年只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李嗣源的小动作只是在通文馆里拉帮结派,但是这些年野心大了,手开始伸到他那里,他应付了几次李嗣源也没占什么便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李嗣源想争权也是正常的,本来他常年在晋王府,也懒得管通文馆里的事,但是李嗣源舞到他面前,野心大到想取代他,那他可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要不是李克用下了死命令,必须让他住到通文馆,他早就带着两个小家伙在晋王府闭门不出加紧学习了。

    他对李嗣源的目的不是不清楚,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能这么伸缩自如,倒真是有些佩服了。

    “大哥哪里话,小弟能得大哥辅佐,实乃大幸,大哥通文馆的事太过忙碌,以后大哥忙不过来小弟也可以帮帮忙。”

    顺坡下驴他一向玩的很溜。

    李嗣源笑笑,“二弟严重了,通文馆的琐事哪里用得着烦扰你,交给为兄便是了。”

    李存勖但笑不语,李嗣源也借机揭过去,两人就这么坐着,时不时说上几句,外人看来倒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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