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雪落得肆意张扬。
林间萧瑟，除却树梢缀雪狂落外，多了些沉重急促的脚步声。
裴千兮顾不上沾湿的鞋袜和冻得生疼的双脚，拼命狂奔，奈何积雪有余，身后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千兮心一沉，不料踢到被雪覆白的枯树藤，整个人蓦地向前倒去，扑进雪中，一路向下翻滚。
伸手想要抓住枯枝，却抵不住山路陡峭，反而被乱石划破手指。
失重的恐惧感再次席卷全身，记忆停留在她被山匪逼迫至悬崖，跳入满是云雾的山间。
身体重重坠地后意识仍在。
……
永兴三年，父亲母亲因人陷害丧命战场，本该成为世子妃的她回老家守孝三年。
三年之期尚满，就收到自小与她有婚约的祇王世子即将迎娶她堂姐的消息，而她却落得个与人私奔的名声。
远在河东的她匆匆回京，不曾想回京途中遭遇山匪，眼睁睁看着自幼伴她长大的丫鬟被砍数刀，气绝身亡，一众仆从无人幸免。
恰逢落雪，冰冷的雪飘落在她脸上，借着一点点体温融化。
时间流逝，雪越积越厚，裴千兮在不甘与绝望中缓缓闭眼……
再度睁眼时她不禁感叹自己命不该逝，可没在自己还活着的恍惚中回神，又陷入追杀逃亡。
……
才刚死过一次，这么快又要死了。
裴千兮咬牙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不能死，双亲血仇尚未得报，弟弟也不知真相......
正想着后背就猛地砸在有些柔软的重物上，裴千兮脑内一阵眩晕，身后传来低低哀鸣。
她撑着手回头，地上躺着一匹黑马，马儿双眼微阖，张着嘴逐渐失去呼吸。
裴千兮眉心一跳，颤着手探上马儿的鼻息，轻触即回。
她，撞死了一匹马。
哗！
头微侧，一柄寒剑抵上脖颈，剑身映着月光，裴千兮身体僵硬，目光逐渐上移。
来人玄衣锦袍，系着暗紫狐裘披风。
借着剑身折射的光，裴千兮看清那人锦袍上绣着的蟒纹。
再一抬头，颈间刺痛，剑尖染上红痕，对上那道带着凉意的目光。
虽有半张面具遮挡，却仍能看出他玉琢隽成的侧脸。
裴千兮心间恨意翻涌，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当今朝廷能身着蟒袍常服的唯有一人。
大都督谢璟玄。
谢璟玄是谢老太师一脉的独孙，继谢家几门同宗武将，年少从军，名扬沙场，得了她父亲裴澈的提拔和重用，三年前就已是云麾将军。
不曾想泾河一战中他见死不救，父亲孤身被困，以命拖延时间，连带着闻讯千里奔赴的母亲双双战死。
正是这一战，谢璟玄大胜，取代了父亲镇国大将军的名号，还得了质帝亲封的大都督，掌万骑禁军。
忘恩负义用在谢璟玄身上再好不过。
裴千兮衣袖下双拳紧握，指尖深深陷入被划破的伤口。
林间再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裴千兮心绪流转，眼下能救她的只有谢璟玄。
本就浑身骨头疼痛，她稍稍一动，眼中蓄满泪水。
侧身避开剑锋，裴千兮顺势向前扑，一把抱住谢璟玄的双腿，神色凄惨道：“郎君救命……”
谢璟玄眉心一跳，刚想抬脚踹开这放肆无理的女子，余光便看到从山坡上冲下来的几个黑衣人。
黑衣人见裴千兮抱着个男子，皆是一愣。
“多了个人，怎么办？”
“不留活口。”
话音落，五个黑衣人直直冲向谢璟玄。
裴千兮后领一紧，被一阵大力掀开，再次摔在马儿身上。
刀光剑影，几瞬间前方传来惨叫，黑衣人依次倒下，均是一招毙命，瞪大双眼直直盯着负剑而立的谢璟玄。
裴千兮也被吓到了，她知道谢璟玄杀人如麻，没想到这般厉害，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自不量力地与他动手。
刚杀完人的剑尖滴下一滴鲜血，再次指向裴千兮。
“何人？”谢璟玄垂眸看她。
“我……”裴千兮可不敢说她是裴将军的女儿。
裴家世代出武将，裴老将军过世后追封为国公。
裴老将军共三子，嫡长子裴澈骁勇善战，为大魏镇国将军，统帅数十万兵马，二子三子却是弃武从文，投身官场。
想起她那二叔，裴千兮心中冷笑，踩着父亲往上爬的可不止谢璟玄一人。
裴将军和裴夫人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幸得有裴将军的旧部托人将二人的尸身运回上京。
那一年裴千兮刚及笄，本该商议着与祇王世子的婚期。
裴将军夫妇出事后她带着二人的尸身回河东老家守孝三年。
“千兮，你且安心将大哥大嫂的尸身带回老家，京中有二叔打理。”
“千兮，待你三年守孝期满，二婶定会为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堂姐，一路小心，容芝会想你的。”
……
裴家叔伯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回老家后费了一阵心力才将他们收拾服帖，顺利将父亲和母亲的尸身安葬。
三年之期刚满她就收到京中传来的消息，裴国公府嫡女与祇王世子婚期已定，那嫡女的名字也不再是她裴千兮，而是二叔的女儿裴容芝。
裴千兮目光低垂，父亲刚出事时二叔便借着父亲的名声赚得几番同情，官职一升再升。现下又欺她孤身一人不在京中，让自己女儿代她嫁入王府。
想起害死自己的山匪，裴千兮眼睫轻颤，她回京走的是定州官道，怎么就这么巧，平日络绎的官道一个人也没有，却来了一伙山匪……
思及此，裴千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蜀锦繁绣。
也不知道是哪家倒霉姑娘的身体，就这么被她占了去。
她狠狠拧了自己的痛处一把，泪珠四溢，哭得好不凄凉，“听闻山中有一味踏雪草，能活死人肉白骨，我家夫君病入膏肓，眼看着就快不行了，我救夫心切，不顾家中人阻拦，独自入山，没曾想失了方向，不慎听到这几人说收了钱财要去杀什么人，被他们发现后一路追杀……”
谢璟玄闻言薄唇轻抿，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裴千兮神情一滞，莫不是哭得不够真切，被他看了出来。
见她呆楞，谢璟玄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想，能这般装扮出府，又能这般胡言乱语的人，在京中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人追杀，但毕竟是崔老太傅唯一的嫡孙女，正巧他回京，顺带捎她一程，好让那朝堂上针锋相对的太傅欠他个人情。
“此乃千里驹。”谢璟玄阴沉着脸，下颚微扬，示意裴千兮向后看。
裴千兮茫然地看了看地上的黑马，环顾人迹罕至的四周，心道谢璟玄会不会为了一匹马将她曝尸荒野。
干裂的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脑袋一阵撕裂胀痛，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
嘭！
雪地里砸出一个坑。
谢璟玄有那么一瞬丢下她自己走的冲动，可看着地上了无声息的黑马，微微叹气，还是解下披风将裴千兮裹了起来，扛在肩上。
……
明月高悬，却有晨曦划破天际之势。
大雪渐停。
裴千兮迷迷糊糊睁眼，入眼是那玉带紧绕的劲瘦腰际，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扛在肩上。
脚一晃，踢在谢璟玄的腰腹上。
谢璟玄一顿，伸手欲将她从肩上拽下。
“哎！”裴千兮七手八脚缠上谢璟玄，死死搂着他的后颈。
“放肆。”谢璟玄身居高位，还没遇到过这般对他的女子，整个大魏也没有哪个女子会如她这般轻浮。
除了……
脑内闪过一抹红色身影。
后颈的湿润打乱他的心绪。
“郎君，郎君，你别丢下我。”裴千兮似是感受不到他的杀意，一把鼻涕一把泪蹭在他的锦袍上。
……
额角猛地一跳。
风吹林动，夹杂着几声车辙碾过绒雪的脆响。
谢璟玄沉声道：“有人来了。”
裴千兮止住哭声，抬头看向前方，抓着衣袍的手指微颤。
她倒不是担心谢璟玄打不过追杀她的黑衣人，只是担心谢璟玄这厮会不会扔下她自己跑了。
月光熹微，身披蓑衣的樵夫驾着马车缓缓而来。
轻呼一口气，裴千兮眸光流转，扬起手高声道：“大伯，大伯。”
老樵夫以为自己听错了，大雪封山，这鸠山中怎么会有人。
走进了才看清还真是两个人，那郎君身姿挺拔，贵气逼人，可这夫人确是有些一言难尽。
“看来我们不用走着出去了。”裴千兮在谢璟玄耳边狡邪。
转而抽泣道：“大伯，我夫妇二人于林间狩猎游乐，不曾想出了意外，马儿身亡，困于深山之中……”
……
终是裴千兮的厚颜之下，老樵夫答应载二人出山。
车辙压过枯枝和雪，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马车平白多载两人，走得更加缓慢。
裹紧狐裘披风，裴千兮斜靠在柴堆上，眯眼盯着一旁的谢璟玄，此刻他正双眸紧闭，呼吸平缓，许是睡着了。
目光落在他腰侧的寒剑，估算此刻拔剑将他捅死的机率有多大。
裴千兮侧头看着他，下意识将手伸了出去，还没碰到剑身，身旁人就睁开了眼，一双墨眸戏谑地看着她。
手在半空中，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心一横，裴千兮顺势搂住他的腰，钻进他怀里。
清脆如山泉敲击岸石的嗓音缓缓道来。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1]
谢璟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