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听不懂裴千兮在说什么，却能从她轻快肆意的声音中感到欢快，忍不住感叹这郎君和夫人真是恩爱。
谢璟玄黑沉着脸，捏着那在他腰间胡乱蹭的手准备把裴千兮扔下车，又听得怀中人轻呼。
裴千兮小嘴一瘪，娇声道：“痛痛痛，夫君你捏疼我了。”
扫过裴千兮手上的伤口，谢璟玄迅速甩开她的手，脸青一阵红一阵。
算是糊弄过去了。
裴千兮松了口气，撑着侧脸细细打量谢璟玄。
幼时父亲战胜归来，谢璟玄曾随父亲来过几次裴府，裴千兮见他生得俊俏时常捉弄他。
没想到是个小白眼狼。
长得不错的小白眼狼。
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白玉环扣下青丝逶迤，半张霗银面具也挡不住他眉目如画，摄人心魄。
若不是方才见他杀人不眨眼，裴千兮都快以为这是哪个世族中娇养出的翩翩书香佳公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左右自己打不过他，裴千兮头枕着柴堆，心中盘算着回京后的诸事。
父亲与母亲出事定不是意外，据她在河东收到的消息来看，线索多指向谢璟玄。
只是河东离京尚远，很多事情她有心无力，总觉得京中的事情似雾里看花，扑朔迷离。
此次回京本就是意欲探明真相，不曾想途中出事身亡，好在神明庇佑，她借尸还魂，此番回去就算是死也要拉着害了她父亲母亲的人陪葬……
转念一想，短短一日她已死里逃生两次，若不是遇到谢璟玄，恐怕才拣回的小命又没了。
不禁有些好奇这具身体的身份……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明月隐去，旭日东升，一夜大雪林间早已覆白。
“郎君，夫人，出山了。”老樵夫扬声高喝。
裴千兮猛地一惊，抬头对上一双淡漠疏离的眼，竟是不小心睡着了，什么时候靠在谢璟玄的肩上都不知道。
坐直身，拍了拍谢璟玄僵硬的肩，裴千兮眸中笑意更浓，“夫君这肩好生舒服。”
谢璟玄皱眉看着她，强忍着一掌将她掀下车的冲动。
他从未见过有人睡态如此差，睡着后便死皮赖脸地靠着他，刚开始将她推开还安分些，过不了多久又黏了过来。
崔赫可真是养了个好孙女。
“小姐，小姐……”夹杂着呜咽的叫唤声自前方传来。
裴千兮伸头一看，上山的路前倒着一颗被雪压断的枯树，加之积雪深厚难行，不少车马被拦在路口。
老樵夫常年上山，方才另辟蹊径，寻了这别路下山。
芋儿远远见那身绯红锦织繁云裙激动不已，又见裴千兮伸头更加确认是自家小姐，踉踉跄跄地向裴千兮跑来。
一见裴千兮白嫩的双手被划破数道伤口，裙裳染上泥泞，发髻散乱，额间还破了个口，干涸的血混着脸上浓墨重彩的粉妆。
狼狈至极。
芋儿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是芋儿不好……”
裴千兮错愣，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话没说上两句就哭成了这样。
见她哭得快厥了过去，裴千兮手忙脚乱地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别哭了。”
裴千兮自幼跟着父亲习武，身边的小丫头自然也是跟着她一道切磋，摸爬滚打惯了，也没有谁会像芋儿这般哭憾。
可看着芋儿的模样，不由得想起被山匪砍了数刀的茯苓，裴千兮抬手拭去芋儿脸上的泪珠。
她张口唤谢璟玄，“夫……”
颈间吃痛，裴千兮来不及回头，双眼一闭侧身倒去。
芋儿忙搀扶着她，这才注意到自家小姐身边还有位郎君，半张容颜似画中仙，只是看自家小姐时有种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泠意。
不及芋儿疑惑，身后霎时围上一群人。
领头的那人身型高壮，声音浑厚，向谢璟玄行礼，“末将参见大都督。”
“大……大都督……”芋儿忙把裴千兮往自己身边挪。
小姐痴傻，偏听了二小姐的撺掇，偷跑来鸠山寻雪狐，又遇到大雪封山。
崔家一众仆从进不得山也寻不了人，恰逢崔府有事，便留下芋儿和几个仆从在山路前苦苦等了一夜。
听闻大都督杀人不眨眼，芋儿生怕自家小姐惹恼了他，结结巴巴开口：“我，我家小姐是崔府嫡女……”
谢璟玄冷冷凝了一眼裴千兮，开口道：“断云，派几个人护送崔小姐回府。”
……
崔府。
“这白痴可算是被找回来了，要是被夫人发现我们没看住她，可少不了一顿罚。”
“你是没看到她那脸，我要是夫人，恨不得没生过她。”
“小点声，一会儿醒了又要折腾。”
“怕什么，那傻子耳根子软，只要她不发癫，哄两句不就好了。”
“……”
窗外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裴千兮抬手揉了揉额角，撑着身子坐起来，茫然地看向四周。
此处房间不大，但摆设都极为精致，橼木沉桌，地暖熏香，屋子里倒是极为温暖，丝毫不觉外间冬日严寒。
一扇金梨木的屏风将屋子隔为里外两间，除了里间那红艳翡绿的梳妆台引人注目外，其他的倒也能接受。
裴千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显然是被人处理过伤口，此刻整裹得像个猪蹄。
肩背处虽然依旧火辣烧疼，但隐约传来一阵凉意，恐怕也是上了药。
动了动后颈，还有些酸疼，裴千兮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回到了原主的家中。
“小姐！”
这熟悉的声音，裴千兮抬眼望去，果然是芋儿，小丫头从外间匆匆而来，手里捧着一碗药。
“小姐，大夫说你受了撞击又染了风寒，这几日要静养……”芋儿知道她不懂什么是风寒，眼中满是心疼，小心翼翼地将药呈上。
这身子骨是弱了些，磕着碰着后手臂上青青紫紫，着实渗人。
接过药碗，裴千兮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
苦味蔓延，刺激得整个人抖了抖，快速将碗塞回芋儿手中，裴千兮张嘴呼道：“有糖吗？”
芋儿满脸震惊，以前小姐不闹上半个时辰是不会喝药的。
看裴千兮苦得眉头拧在一起，仓惶点头，“有，有，小姐稍等。”
小丫头跑出去，裴千兮倒吸着凉气来到梳妆台前，想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镜中人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眉毛描得漆黑，嘴唇涂得鲜红，眼尾夸张得画着青黛，脸颊两侧还上了碧秀桃红的胭脂，加上她昨夜故意哭得涕泪横流，加上血渍斑驳后的痕迹更是惨不忍睹。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昨夜谢璟玄会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她，这模样，说她不是个傻子谁信。
“崔初黛，你寻着雪狐了吗？”
矫揉似黄鹂般的笑声伴随着一身粉釉牡丹卷纹裙踏进门槛。
涂着粉蔻的手指微弯，拨开纱帘。
崔菡姣看清裴千兮的脸，捏着手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的脸……”
裴千兮见她讥笑也不恼，眼尾一扫，门外恭恭敬敬站着一排小丫鬟。
崔初黛。
崔家。
裴家虽是武将世家，但裴千兮自幼在京中长大，除却私下舞刀弄枪外，琴棋书画，笔墨诗宴分毫不差。
她虽不喜那些个娇滴滴的世族小姐们扎堆议论是非，却也免不了诗会，郊游，宴席的应酬。
这女子，她自然是见过的，崔府庶女崔菡姣。
一个庶女，仗着崔府嫡女痴傻，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崔府嫡女，哪次出门不是仆役成群，排场十足。
心中了然，她竟然占了崔太傅嫡孙女的身子。
崔太傅共有二子一女，长子崔显官居光禄寺卿，次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妻妾成群，长女嫁给了吴郡陆氏的二公子，算起来与她母亲还有些亲缘。
崔显这人说深情也算不上深情，明媒正娶的是杜氏之女。
当年崔显为娶杜氏女可是夸下海口不纳妾，可没过两年就迎了个谭姓姨娘进府。
这般“深情”在京中可是广为流传。
杜氏女多年来只为崔显生下一女，还是个痴儿，谭姨娘又连生了一男一女，府中人自然捧高谭姨娘踩低杜氏。
也亏杜氏性子软好说话，这么多年外间议论纷纷依旧死守着当年崔显对她的深情。
崔府私下如何治家裴千兮不清楚。
不过崔菡姣可没少在人前搬弄崔初黛的是非。
崔初黛因着痴傻鲜少出门，每次出门都顶着一副魑魅浓妆，成了世族贵女们取笑的对象。
裴千兮疲于是非，也未曾亲眼见过崔初黛，方才对着镜子半天也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不过，傻子自有傻子的妙处。
……
蹭了蹭脸上的□□，裴千兮露出个亲切的笑容，双手扯着裴菡姣来到梳妆台前坐下。
她俯身凑到崔菡姣耳旁，刻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好妹妹，雪狐是没寻到，雪人可是看到了，你想不想看看？”
崔菡姣不满这傻子竟敢如此大力拽她，正想发怒，可看她一副寻了宝的模样，又忍不住问：“什么雪人？”
眸中笑意盈盈，裴千兮用手腕夹着台上的珍珠□□，稍稍用力，一盘□□纷纷扬扬撒在崔菡姣的脸上。
裴千兮指着镜中粉扑素白的人，捧腹大笑，“这不就是雪人吗？”
“崔初黛！”
崔菡姣知道自己被她耍了，一声尖喝，起身就朝裴千兮扑去。
裴千兮自然不会乖乖待在原地，身影一闪就躲到屏风后，在崔菡姣再度扑过来时脚尖一勾，不轻不重将她绊倒在地。
“啊！”
“胡闹。”
屋里一声尖叫。
屋外一声爆喝。
屋内二人齐齐抬头。
崔显站在门口，脸色铁青。